羽之野:谁家皇帝有新衣

作者:发布日期:2013-07-16

「羽之野:谁家皇帝有新衣」正文

1

“皇帝”称谓很陈旧感了;细忖,这又是个拥有复杂文化情结的概念。

我们对“皇帝”二字比较熟悉;尤其近年来,皇帝的影视繁茂起来,遂成现代华人文化“亮”点。内蒙李悦先生斥之“唯皇史观”※1并拿二月河开刀批判,我觉之这是一种敏锐勇敢;只是二月河名头小,喜“皇”歌者多有来头。我没统计过――中国怕是世界上皇帝最多的国家吧;序列之多、名号之繁、个性之复杂、个人经历之险之奇――成功之不易、亡败之惨烈,都堪称世界之最。这还不算那些草头王、土霸王、准皇帝。

那么,外国呢?外国有没有皇帝?都是啥模样的?真像安徒生童话里那孩子说的“他什么衣服也没穿”就以为是穿着最美丽的新装,那么愚蠢吗?从远古说来,著名的有马其顿腓力二世亚利山大大帝、凯撒大帝(其实只是独裁者)、彼得大帝、罗马教皇(掌神权的)、拿破伦、英伦女皇伊丽莎白、日本天皇,上世纪还有位海尔•塞拉西等等。

皇帝这称谓,我一直不大喜欢;这可能是一种平民情结;在我的感知里皇帝总是跟罪恶、阴谋、杀戮联系一起的。用清代唐甄的话说“自秦以来,凡帝王者皆贼也”※2。用现代秦晖先生的话说“有为之君未必有德……九重之内的宫廷阴,厚黑者胜”※3。我比较看好的不爱杀人又很重视知识分子的宋太祖赵匡胤,又因重文轻武的国策有误,没人戴敬。我见过法国达维特的名画《拿破伦加冕》,其堂皇极具实感。那是公元1804年12月2日,这位乘法国大革命风潮而得势上台的科西加矮子、原炮团少尉波拿巴――在巴黎圣母院举行隆重的皇帝加冕仪式――据说,当时罗马教皇庇护七世给拿破伦和他妻子约瑟芬的额头涂完“圣油”后,正拿起皇冠要给拿破伦戴上,可这位颇有造反意识的好斗皇帝突然一把夺过皇冠,自己戴在了头上。其实,拿破伦出人意料的举动是要告诉世人,他的皇位、皇权、皇冠不是什么“神授”的,而是自己凭实力夺来的。

好嘛。这件“皇帝的新衣”是拿皇自己裁制的,干脆不用别人给穿扮。

――其实,拿皇表现出的不过是一种极肤浅的常人心态。

是啊,有几位皇帝不是用拳头和诡计夺来的皇位?尤其那些开国之君。只是,这些君主企盼的泽被子孙的千秋帝业,总成黄粱。如甘地说的“用剑得到的,终因剑而失去”。

当然也不尽然,也有的皇帝竟是自己就走向死路,如李自成、洪秀全等。

2

人谓:说戏不如看戏。让我们来看一位外国舞台上的皇帝吧。

这人叫琼斯,是一个脏兮兮的家伙;说起来他天生就不是伟人。他出生在美国。当然,你还不可小觑他灵魂深处的复杂。他曾有过不少可称大手笔的人生作为;他曾有幸接受过上帝赐予的恩惠,但他从不善待自己的好运,投报的倒是刁钻与恶作……可尽管如此,曾获过诺贝尔文学奖的尤金•奥尼尔倒不无荒谬地给他戴上“皇帝”桂冠※4。缘此,我们才有幸见到他。看,这小子刚刚睡完午觉,缓缓走了出来。哟,还是个黑人。

眼下这位“琼斯皇帝”是在一座叫“马尼提克”的亚热带岛屿上。在这怡人的棕榈之乡,他有豪华的宫殿。他那高贵的皇帝御座醒目地摆在大厅里腥红的地毡上。琼斯身材高大魁伟、像貌不俗、颐指气使,身着缀金三角扣子的浅蓝色制服,扛肩章,领口袖口也是金质镶边,下着一条嵌着蓝条的红裤子、漆皮鞋,腰上挎枪,枪套上镶宝石。听,他张口就是: “是谁竟敢把皇帝吵醒?看我不把那几个黑奴揍得皮开肉绽才怪呢!”

――其实,他这是诈唬,给自己壮胆;眼下,他已危机四伏。

他所有的侍卫都已散去,他的侍卫和他的臣民们正聚在一处,正筹划着如何用土著黑人神秘方式追剿、设陷、围猎他――因为他们对琼斯所谓的魔法尚存一些惧怕。你细听,土著人战斗的鼓声正从远山隐隐传来,沉缓且整齐。琼斯凝眉了,警觉起来……

那么,作为皇帝琼斯何以落得如此孤家寡人?他当初是怎样赢得这难能可贵的地位的?如今何以又得而复失?人说打江山难,坐江山更难。沿用这中国老理儿,一般打天下的主儿都是能守住天下的,败亡的常是后人。可这位洋皇帝何以如此不顺利?

我们说,一切社会事件必然搅进团体或个人因素,而人的因素又牵系人格差异。

琼斯是个被贩卖到美国的黑奴后裔。他当过十年铁路装卸工。也该算工人阶级。一次在工作间歇的赌博中,因对方用灌了铅的骰子骗他,他一怒之下用剃刀杀了人,被判20年徒刑。可在狱中,他又把鞭打他的狱卒用铁锨劈死,接着他锉断铁镣越狱而逃。后来,他混上轮船偷渡到这西印度群岛。最初,他在一个伦敦商人手下,帮人家搞些哄骗土著黑人的勾当。后来,他竟悟出了“小偷不免坐牢,大盗反倒能当皇帝”※5的伟大真理。接着,他开始学习土著人的语言,也教他们些英语。他常在黑人中吹牛,说自己在美国杀过许多白人。他懂得迎合土著黑人的情绪搞迷信。用他的话说“我一旦发现黑人指黑为白,我就跟着大叫黑就是白,而且比他们叫得更响”。在一次与土人酋长争雄中,他击毙了酋长雇来的杀手,而对方在十英尺外竟没能击中他。他趁机说自己有魔法:凡是铅做的子弹都击不中他,只有银制的子弹才能射杀他。土著黑人顿时跪倒一片,叩起头来。

算来,他来到这海岛到获得政权还不到两年时间。

如此说来,琼斯这个在美国白人社会滚打出来的黑人,颇具政治头脑。他能在小骗术中萌生施用大骗术来夺取海岛的政权,这是天才的胆识。他懂得顺乎岛上民情、渗透人心进行煽动,这是一种大政治家的智慧实践。在枪击事件中,他能准确把握时机、俨然作态、出语惊人、一举成功,更具有大智大勇的超人风范。而这一切是出自一个既没有文化又没教养的美国下层黑人逃犯的身上。这怎能不让人从心底里生出几分敬重之意。

――这该说是一种“流民阶层”才可能有的聪明才智。

这使我脑际油然闪出几位可类比的形象――刘邦、朱元璋、张献忠,还有近代的张作霖等人。这些真皇帝、土皇帝,或什么总督、大帅、这委员、那主席的,他们哪位没有巧借时机、煽骗民众、扼杀对手、拉大旗作虎皮的伎俩?他们文化都不高深,甚至大字不识,就如张作霖;但他们竟都能把拼搏、狡诈、狠毒奉为上帝,把民众置于利用、煽惑、榨取的对象;友谊承诺跟他们脸皮一样,说变就变,在他们的价值天秤上无足轻重;他们常常以反正统的面目出现;一旦成功就又打出正统旗号,镇压帮助他们动乱过的老百姓。如此一来,他们杀功臣、灭同伙也就顺理成章乃至振振有辞了。他们为充门面有时还凑成几篇文章、诌几句诗、写画几笔。如张作霖平生只会写一个草体的“虎”字,就到处撒墨宝。在存在意识上,他们十分自负――觉得只要老子有枪,赢了,没了对手,连上帝都无奈我何。他们对社会或许有过贡献,可那是属于社会自身的发展,属于一些团体和志士的;如拿破伦,就是在他参予的雅各宾派罗伯斯屁尔等人的血泊中成势的。

当然,这一切还必须有个基本条件――即当时当地的民众的愚昧、颟顸、暗弱;那些民众毫无社会认识、更认识不到自己的自为自立的能力。舍此,这些野心家的一切“智勇”都无法施行;就如一颗鹅卵石,再圆再青白色也绝孵不出一个可爱的小鹅仔来。

3

好,道理暂停。我们还是看看琼斯坐上皇位后的行事。

说起来,我不是史学家,我对社会风浪摔打出的貌似重大的政治泡沫并无兴趣。我古老而笨拙的文学之舟,来自生命本源,浮泛在生命的草湖里,我竹篙戳点的是那植根于水底礁石之间的、只有我才能依稀见的、摇曳于水下的、人性的水草和灵魂的根须。这些水草根须缥缈而神秘。“她”有可能是单枝独叶,也可迅速繁衍成黑糊糊的一片;她们似乎与人的生命不同步;可她们是生命的渊薮,是人类不可或缺的。她们能使生命产生种种“悖反”,就像鬼魂纠缠那心身……而这,无论是富人还是穷人、西方人还是东方人、卑者与贱者,都挣不脱避不开的。这就是人的宿命,人的文明历史的胎记。

该说,这皇位对于“琼斯”――一个逃犯、苦力是很难得的。他原该十分珍惜。可人的大脑往往在大喜过望的刺激之后,将产生一种对智力神经的阻断作用。所谓“利”令其“智昏”,就是对这种“超我”淹没“本我”的意识现象的朦胧捕捉※6。其实,以实用心理学和分析心理学推演,都如此。过分自我膨胀的侥幸心,必然导致一个没有内敛能力的头脑的不缜密不客观――外界一切都呆板的套入他自负的主观视野。事物的客观变化,即便他想到了也估计不足。因此,他思维程序不可能是循常理、有科学依据的。

――这是一切自作聪明或原本也蛮聪明人的意识上的通病。

尽管他们依然很聪明,仍有奇思妙想。看,琼斯坐上皇位后首先是给土著人增加苛捐杂税,用他的话说“我必须趁热打铁,能捞就捞,能刮就刮,把人血榨干”。接着,他一边制定法律一边又不停地违反这些法律,而且还庇护过去对他有过好处的“功臣”。这一点很像当年李自成进北京和洪秀全占南京。这些借助民众成事的草头王,一旦自以为大功告成都会自觉不自觉地忘乎所以,把当年或许曾有过的一点“民本意识”全抛脑后。他们或许能给民众一点甜头,可那也不过是为稳定局势的须要。可以设想,一个凭借自己的机巧机遇获得大利益的人,怎么可能把别人、把“客观”当一回事?他们凭借的重心是自己,维护的重心自然也是他们自己以及他们子孙、近人,不管他们嘴上说的多么好听。就如琼斯,他制定了一条不许骗人的法律,可他不但继续骗人,且还庇护某些骗人之人。他把当皇帝的仪式搞得热热闹闹,那只是为了把土著人搞得晕头晕脑。

近来,他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存入一家外国银行,且不露声色地借散步之时勘察好了出岛的小路,同时备下并隐藏些行程中所须的食品,以防不侧。

按说,这个狡猾的人儿已料事如神的把“最后的晚餐”搞得天衣无缝。

――那么,我们再看看琼斯眼下的“应该或不应该”遭遇到的处境吧。

当琼斯知道岛上居民背叛了他,他并没惊慌,取出一顶有鲜艳色带的巴拿马草帽戴上,而后吹着口哨走出他的宫廷。他预想,天快黑时自己就能穿过平原到达丛林边上;而他一旦进入丛林,就谁也别想再找到他。明天一早他正好走出丛林――那海岸边停着法国炮舰,那炮舰会将他带出马尼提克岛……而这些,是那群愚蠢的黑岛民根本想不到的。

然而,个人的主观逻辑怎么可能替代生活的客观逻辑呐?

当他一走进森林就先疲惫不堪了。接着,他想找的藏在白石头下的罐头,却怎么也找不到。在这又累又饿的惨状下,他身后和四周的鼓声越来越响;漆黑的树林令人恐怖地晃动起来,风声树影惊心动魄。他下意识地紧握手枪,按捺自己,跌跌撞撞地前行――“皇帝新衣”已被树枝扯烂,脚打起泡,漂亮的巴拿马草帽不知丢到哪里?他跌跌撞撞朝前走,眼前的路看似熟悉却是陌生的,走了大半天才发现自己又回到原来的地方。他气急败坏浑身疲软,头懵眼晕绝望以极。接着,黑暗中出现幻景――其中有被他杀死的赌友、被他劈死的狱卒、有被贩卖的黑奴挣扎在船舱和市场上……再后来,他神志不清了。

一个黑人巫师出现在台上,装神弄鬼地把他往鳄鱼嘴里引……似乎是恶人的报应。

再后来,土著黑人和他的侍卫一起上场了……

琼斯被抓住了,但他已经死去――原来黑人也制造出“银子做的子弹”。

几道白惨惨的月光从森林隙缝好奇地流泄出来,落在琼斯白惨惨的脸上,像无数问号和惊叹号。是呵,从苦役犯到皇帝,又从皇位上逃跑身亡――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此刻,我们来观瞻这位曾当过皇帝的琼斯,才感到他那颇具几分高贵的头颅是那么安静、庄重、释然,尽管被人拖曳着――他合着眼,睡去了,再无惊恐和痛苦,也再无荣辱和欲望――这一刻,琼斯这“人”也才回到人中间来。只有这时际我们才想到,他原来只是个普通人。如果他没当过什么皇帝,仍身处人群中,或者干脆是个还没长大的男孩儿有多好;也许在别人炫耀皇帝新衣时,他也会语惊四座地对爸爸说“他什么也没有穿呐”※7。

――是啊,这种“回归”实在有点嘲弄味道。

人,总是追求生存之福;而生存之福的概念何其迥异?人类社会里,人人羡慕权柄,然权柄之责何其重大?掌权人何其劳苦?无劳苦心只求己欲而掌权,下场能不似琼斯?

――这是伟大的奥尼尔的《琼斯皇》,告诉我们的一部分道理。

也许有人不相信这场戏。既然当了皇帝,怎么一下子就成了单打独斗的光棍了呢?累累若丧家之犬了呢?难道他没有朋友、贴己、军队吗?所谓的“政权”跑到哪里去了?

其实,前面的叙述已经把这个过程讲完了。可我还是想帮助大家回忆两位独夫皇帝,以补释。我要说的第一位是中国明代吊死在煤山的朱由检;第二位是法国在大革命时期被推上断头台的法王路易十六。想想看,他们的朋友、贴己、军队,都到哪里去了?

说来,谁也不想重现历史摈弃的魅影,只是现实总须这种诡谲的重述,恼人。

4

如今,看完这位叫“琼斯”的外国皇帝的表演,我们的心像涌过峡谷的江水开始平稳舒缓些了。我们从暴风雨过后的晴空里,看到蓝天、云朵、冲出云缝的光束和那些可爱的欣然鸣啾的鸟儿。我们从“琼斯皇帝”的成败中感受到不少人性的奇特和命运的多歧。

诚然,这其中奥妙不是3+5÷2能悉知的。这让我想起帕斯卡尔的话“人显然是为了思想而生的……可是世人只想着打仗,当国王,而并不想什么是做国王,什么是做人”※8。

※1 见李悦《批判二月河的“唯皇史观”》

※2 见唐甄《潜书•远谏》

※3 见秦晖《“雍正王朝”是历史正剧吗》

※4 见奥尼尔《琼斯皇帝》

※5 与庄子的“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同意。

※6 见弗洛伊德《自我与本我》

※7 见安徒生《皇帝的新衣》

※8 见帕尔卡斯《思想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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