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嘉健:偷窥与被算计」正文
本文要分析的是这样的一种状态:“你窥视和仰慕着一个你心仪的人物,后来天赐良缘你有幸认识并和他渐渐醉入情网,当双方热恋到达高潮之际,你突然发现原来对方掌控了主导权而精心设局使自己不知不觉成为了他的猎物,你刹那间陷入了惊惧和彷徨的情境,进耶,退耶?”
人间世大约不少这样的某种状态,包括并非是恋爱性质的“双方暗中有意而只有一方知己知彼并设局主导事态的发展”类似的情形。――是为包含着偷窥(侦察)的算计和布局情节(暗算)。
对这样的“某种状态”的感悟来源于一部法国电影。
某夜夜半,在澳洲SBS电视台看了一部法国电影,不知道是什么片名,法语固然完全听不懂――英语尚且仅捞得残汤剩水的,何况法语――幸好有英文字幕,然而对话快,英文字幕也消失得快,否则我应当可以通过字幕完全了解电影内涵,现在大概只能看懂三分之二罢。
这部法国电影表现的是一个美丽优雅的已婚女子偷情与在中途骤然退出的彷徨状态。她还会继续去偷情吗?还是再次拒绝呢?她准备要离异和遗弃子女吗?你无法判断。在这里,道德判断缺席,与此无干。也没有结局,只有一双美丽的眼睛和你对视,因为这部电影全部起源于“偷窥”。
法国人从来不在“通奸”和“偷情”问题上做道德判断,法国女作家乔治·桑甚至说:“全部的文学史就是一部通奸文学的历史。”无疑的,乔治·桑是第一个动摇了婚姻永久持续性信仰的根基的人,她说过:“没有人能够控制爱情;没有人会因为他爱或不再爱而有罪。”乔治·桑不愧是浪漫,热情,神经质,迷幻摇荡,肉欲泛滥且喜欢乱来的高卢人的代表,据说在法国,女人多情和几乎人皆有情人是两个相等相关的事实,所以看法国电影,这也是最平常稀松的题材。
先谈谈这部法国电影的故事:一个正当盛年的女子C,已经结婚9年了,大约28岁的年纪(巴尔扎克有一本专门描写30岁女子情欲矛盾的小说,所以凡30左右的女子,都有戏,就像安娜·卡列尼娜一样),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从所挑选的女演员的形象来看,其实就像一个少女差不多,身段和容貌还没有完全的开放,却非常优雅妩媚,不像一个母亲。她居然是一个宰鸡工厂的女工,可是她的形象却像是一个女大学生。她的丈夫,是一个常常外出远门打工的粗人,从外形上看,与她也很不相称。丈夫大概一个星期回来一次,即每个星期做爱一次。
C经常从住宅的窗子窥视小巷对面住宅一个斯文的戴着眼镜的男子,当她每晚寂寞之时,就在熄灯的卧室里透过窗子窥视对窗的男子,有时看到那个男子带回来一些女孩,喝着红酒,然后把女孩带入卧室,她就怅然若失,在黑暗中忧郁莫名。不禁引起自己情欲焚烧的饥渴感。
忧郁常常是向往不果的心理转换,现实失望而带着对理想无法得到和无法满足欲望的伤感,对未来不可能获致更好状况的悲剧感,无法解脱的沉积压抑,就是忧郁。C的潜意识里饱含着对英俊帅气的文士之向往,而对自己粗俗低等的丈夫深深失望,而产生无趣的厌弃感。这也是一种羡慕嫉妒恨的忧伤。鉴于C是一个宰鸡的女工,从她低下的等级向上仰望中产阶级的男人,情欲忧郁的深层次,也就是地位和命运失落与渴望的忧郁感。在历史深处积淀而来的女性之情欲理想就是通过爱情改变命运。所以C渴望着像对面密室被带进去的女子一样,可以改变她宰鸡的命运。
某天,她丈夫在外面带回来一个迷路的老男人,失神无语,且失忆,老人不知道回家的路,于是他们照顾他,给他饭吃,让他在沙发上睡觉。当晚丈夫要和C做爱,C以害怕老人听到为借口拒绝和丈夫亲热,其实是内心填充了对小巷对面白领美男子的想象,而对粗俗的丈夫生出拒斥感,到底却拗不过丈夫,十分勉强而冷漠地任由丈夫发泄。C要求丈夫第二天把老人带走,但是丈夫不愿意,C只好承担起照顾老人的责任。老人继续在她家里住着。C常常在休息日给某酒吧做蛋糕,赚些外快。这天晚上要去送蛋糕,只好把老人带上,开车出去。在酒吧里,她所心仪的对面住宅的男子和她见面了,说一直喜欢吃她的蛋糕,但是似乎从来不知道她是谁,这是初次认识了做蛋糕的主人,这使她芳心轻轻的颤动起来。接着发现老人又失踪了。于是那个男子L和她一起去找寻老人。从此,两人一起照顾起老人,也开始了频频约会。
C和L心旌摇摇地接吻了,C庆幸自己心仪暗恋的男子居然和自己幸运邂逅,如愿以偿。C知道了L是某银行的高级白领,而很惭愧地说,自己只是宰鸡场的女工,自己很不喜欢这个工作。而C和丈夫之间的矛盾越加分明,开始了公开的争吵。丈夫莫名其妙两人的分歧。
C终于进入到她窥视已久的L的家里,L精心布置了浪漫烛光的氛围,甫一见面,两人的嘴唇就粘在了一起,紧紧拥抱起来,然后滚在了地上,互相疯狂地吻着对方,这是渴望已久的干柴烈火式的肉搏。L喃喃频语:“我终于吻到了你的眼睛了,吻到你的嘴唇了,吻到你的头发了,这是我透过窗子看过无数次的,在远望中渴望已久的……”这话顿使C清醒过来:“透过窗子?”她斜视内室,说:“就是里面的卧室的窗子?”是啊,L答道。C挣脱L的拥抱,慢慢走进L的卧室,来到窗前,把窗子打开,透过窗子,看到了对面自己家中的所有情景,包括自己家里卧室的暴露无遗的一切,还有这时候走进卧室的丈夫,可是对面却看不到这里的她。C愕然,恍然,原来,原来L和自己一样,都是蓄谋已久的慕情窥视者。这差不多相当于一首中国现代诗的意思:“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卞之琳《断章》)可是你自己完全不知道!这么说,她每晚的怅然若失的慕情,她对这里的渴望,她的灵魂和肉体的寂寞,她在灯下窗前抽烟徘徊,她和丈夫做爱,都一览无余地给别人窥视了,然而自己却完全无知!并且还给自己所慕情仰望的男人设计的邂逅相识故事蒙骗了!这时候的她不能接受这一事实,L请求他原谅,再次拥吻她,她拒绝了。她离开了L的家。
C陷入了迷惘和犹豫,她把这些都告诉了丈夫,希望丈夫帮助她,她的丈夫只有痛苦无奈。C在窥视中爱上了L,却不能接受L的窥视和设局。她辞去了宰鸡场的工作。一心做起蛋糕来。L失望之余,只好搬家离开,临别依依凝望C的窗子,久久不能离去。C的邻居来告诉C,那个男子在楼下。C犹豫片刻,终于冲下楼去,可是当她冲出大门,L的汽车已然绝尘而去。
某日,C茫然走向某处,在春风迨荡中,含情脉脉地看着城市的风景。电影就在对她眼睛的长镜头特写中结束。“偷窥”,都是偷窥暴露了一切。当发现自己偷窥的对象也在偷窥自己,她对偷窥这一行为产生了恐惧。原来偷窥不仅是不道德的,而且还暗藏着不可知的危险。――但是,谁胆敢说自己没有过偷窥呢?难道出于向往的偷窥也是有过错的?我自己也是情不自禁地偷窥他,为什么知道了他也在偷窥我,我就对他产生警惕之心呢?C是否在想:偷窥是多么地诱惑人啊!偷窥还可以满足想象的渴望,知道了真相,梦便完全破灭了。我为什么一定要计较L的偷窥呢?我也是偷窥者啊!
由此可见,人类的道德只是一种自利的他律,只要求别人遵守,自己却属于道德戒律之局外人。我可以偷窥别人,而他人偷窥我,则是对我的侵害。――但是,事情并非那么简单,还有更为复杂的心理原因。容后再加解构。
C是否和L继续发展这段还没有正式开始的婚外情呢?她的家庭和孩子的未来处境将会怎样呢?这对于法国人来说,完全是不需要关心的。法国人只是对这样的“某种无知和未知的神秘状态”之揭示和由此导致的迷茫失落心理感兴趣:你窥视仰慕他人,却落在了对方也对你的窥视和仰慕的圈套中而不自知;当你知道真相时,你的爱包含着怀疑和不信任、徘徊和渴望,怎么办?――由此引出对偷窥行为的反思。
所有艺术意味尽在其中。拉辛在《拉奥孔》一书中对绘画和戏剧做了详尽的比较分析,说明戏剧的生命在于从开端到高潮顶点之间的过程,高潮一到,戏剧就要落幕,一泻无余。宁愿不要结局,戏剧的艺术性只在过程,即只在“某种状态”之中。在高潮中嘎然而止,全是为了思想的启示。
中国人只是关心要不要离婚,这是不是道德,对还是错?结局如何?法国人从来不关心结局问题,至于道德判断,对错问题都无关乎艺术性。偷情只是诗学的一种,只有艺术性值得高智商的心灵去探究。软弱而温柔的,动摇而风骚的,神经质而浪漫的法国人,恰恰在文学艺术里对人性和人的心理感性状态与灵魂深处表现得最出色,无论是乔治·桑,夏多布里昂,波德莱尔,还是福楼拜、司汤达和巴尔扎克,包括现在我说的这部电影。我不禁想起了《包法利夫人》,偷情原本很刺激,福楼拜笔下的爱玛最后却服毒自尽了,因为她发现自己原来就像一个瞎子!
用偷窥的不道德他律并不能解释C对L爱情的拒绝。问题的症结在于:C和L两者的偷窥有不同性质和界限的区别,C只限于满足独自想象性的偷窥,而L则是有连带着追求目的和设局行为的偷窥,在偷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