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我与妻子丁玲“文化大革命”遭难始末」正文
“文化大革命”遭难
1966年夏天,“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文化大革命”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是宣传小分队的,下去宣传“十六条”,还叫我带队呢。我带队下去第一站,脚就被开水烫坏了。那是在汽车上,路不平,刚下过雨,道路被雨水淹着,司机也是个转业军人,看不清路,车颠簸得很厉害,猛的一跳,车上有夫妇两口子,抱着个热水瓶,一下子热水瓶跳到我这边来了,开水全烫到我的腿上脚上。我被烫坏了,下不了车,是宣传队员背我下车的。在医务室包扎了一下,我就回家了,我没钥匙,进不了门,就坐在门外头等着。有人去告诉丁玲,丁玲就回来了。那时我们还住在招待所的套间,但是造反派已经勒令我们搬家了,要我们搬到“六十户”去,那里是全场部最简陋最破旧的房子。我的腿不能动,老是这么吊着,这家怎么搬哪。这时文化宫的同志来帮忙,包括文化宫的主任董辰礼,他是个老红军,还有邓婉荣,她是垦区标兵,就是丁玲写的那个杜晚香,她原来在乡里做家属工作,现在也是在工会。他们都来给我们帮忙。
当时场部有八个家属区,我们搬去的那个地方是八委,又叫“六十户”,都是土房子,很简陋,这六十户,是1958年转业官兵刚到农场的时候,为了解决住房困难,临时突击抢建的草棚土墙简易住房,经过八年的风吹雨打,人们形容是“披头散发,拄着拐棍,满身膏药,整天掉泪”,意思是说苫房的草已经乱如散发,土墙歪斜,用木杆支撑着,墙体的裂缝处糊着泥巴,一下雨屋子里就掉泪。冬天,屋里水缸里的水都冻冰,所以每一年过冬之前都得加泥巴,加草。东北的冬天很冷,窗户都是双层窗户,但我们那个房子是单层窗户。那个时候已经是秋天了,大概是9月份,北大荒的9月已经开始冷了,要做过冬的准备了。邓婉荣的爱人在管资料的地方干活,他从仓库里搞来几张包装肥料的纸,比较厚实,邓婉荣就给我们糊个窗帘。老红军董辰礼也劝我们宽心,不要难过,说他会照顾我们。搬家的时候,邓婉荣帮了我们很多忙。
文革期间,陈明、丁玲在北大荒宝泉岭农场住过的草屋。我们原来住的是两间套间,现在搬进这个七平米的土墙茅草房,我的书都摆不下,没地方放啊。我本来还想提意见,说地方太小,我的书没地方放,后来我一打听,这七平米的屋子,原来住的是两口子加几个孩子,一大家子住这么一间小屋子,我就不说话了。我想办法把屋子整修了一下,炕对面是一个土墙。我在上面钉个楔子,搁块板,下面也钉个楔子,搁块板,这两块搁板上面放油啊盐啊什么杂七杂八的东西。我有一藤条箱的《新华文摘》,舍不得丢。
这时,原来汤原农场的书记程远哲也调到宝泉岭农场来了,他对这里的情况不熟悉,有些情况还得问我。有天晚上,我杵着一个四条腿的凳子,和丁玲一道去看他,我们向他提出,想到生产队去,不要在场部了。他还劝我们,说“文化大革命”很快就过去了,很多工作还得靠你们啊。
慢慢的,有些造反派,青年人,就开始找到我们家里来了。
有一天中午,三个北京的知青,到我们住的房子来了。他们守大楼,说没烟抽了,来找我要钱。我说我没钱啊,我有钱也不能给他们啊,要是给了他们,人家不是会说,他拿了我的钱,我支持他们吗?当时两派武斗很厉害,那怎么行呢?他问我要存折,我说你翻吧。他就翻箱子。我们的箱子很简单,就那么一个,没多少东西,一下就翻完了,存折就拿走了。他们走了以后,我就赶快到我旁边的医院门诊部去给银行打电话,那个门诊部有些医生我们都熟,对我们挺好的,他说你用不着打电话,这钱他取不走的。我说我还是打个电话吧,我就在电话里说了一下这个事,告诉银行不要给他们取钱。
第二天,我到招待所的食堂去买馒头,在食堂门口碰到了一个北京青年,姓米,就是会打快板的那个,他扎了根皮带,别了一把刀。我就跟他说了,我说小米啊,昨天有三个人到我那里去要存折。他问,是些什么人啊?我不认识那三个人,我就把他们的样子、说话声音等等都讲了。他说我知道了。第二天,那三个青年就跑到我屋里来了,他们说,我不知道你认识我们米大哥,现在我们来向你赔不是,道歉来了。我说那就算了,存折呢?把存折还给我吧。他们说存折撕了。我说那就算了。他们就回去了。
这个小米是头啊,挺哥们义气的,如果有人对我们不好,他就要管的。那时几乎天天有人到我们家里去,抄家拿东西。我跟他说了。他问:是哈尔滨青年,还是我们北京青年呢?我说我也不知道。他说,这样吧,明天我到你那儿等着,我看看是谁。我说谢谢了,你千万别来了,将来说我挑动群众斗群众?那我还受得了吗?这事你别管了。
还有个温州青年,是一个基地司令员的儿子,他讲普通话我都不太听得懂,跟我关系也很好。我一喝酒,他就要,说给我也喝一口。我说我可不能随便给你喝,我是右派,怎么能随便给你酒喝呢?他说,没关系!我为什么要喝点酒呢?夏天我给麦地里割麦的人送水,下着雨,路上都是污泥,很滑,我穿着胶底的水鞋,挑着担子,常常陷在泥巴里。我晚上回家就喝点酒,我怕湿气,要驱潮。到了“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他们要开会斗争我,那温州青年就说,交给我,我来处理。他也不打我,也不骂我,出个题目叫我背语录,说是背毛主席语录哪一页哪一段,我都背得下来呀。实际上他是在保护我。
“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驻军部队38军找丁玲谈话,告诉她,你不要参加群众派别,连观点都不要有。他们对我们还比较友好,因为“文化大革命”之前过年的时候,我带着文艺小分队去慰劳过,他们以礼相待,我们现编现演了相声,表扬部队的模范人物,歌颂英雄麦贤得。那时还没有把老丁当做批斗的重点,她只是有时候做个陪斗,等到后来,北京的红卫兵到了农场串联,才开始抓丁玲去斗。
本来要斗的是两个人,一个姓冯,在宝泉岭农场管房产,另外一个是造纸厂的厂长,说这个人是走资派,但是宝泉岭中学的红卫兵去抓这个厂长的时候,厂长不见了,可是他们已经糊了两顶高帽子,那一顶帽子给谁戴呢?他们商量商量,就抓丁玲吧。于是他们就来抓丁玲。那时我正在工会办公室,在文化宫的楼上,有人来告诉我,说批斗丁玲了。我就在楼上朝下面望,看见丁玲穿了一件蓝色的大襟褂子,脸上被抹了灰,戴着高帽子在游街。红卫兵还要她站在板凳上,丁玲就领着喊:“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小孩子还跟着喊。这是丁玲第一次挨批,是很滑稽的事。斗争完了,学生还跑来找我,要我把丁玲领回去。我拒绝了。我说:“你们从哪里抓的,就把她送回哪里去。”我下午回家了,看见丁玲躺在炕上。
第二天,常委徐官书记在大会上讲,北京的红卫兵来批斗,没什么了不起的,抹了黑,洗洗脸,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嘛。我知道他这是讲给我听的宽心话。
高大钧那时已经调到东北农垦总局当副局长,佳木斯局里的人把他押回宝泉岭来批斗。他是个老干部、老红军,在宝泉岭当场长时对职工很好,威信很高,很有人缘。把高大钧拉到宝泉岭来斗时,也把丁玲拉去陪斗。高大钧“坐飞机”,实在受不了了,就说,让我跪下吧。那些造反派就让他跪下。跪下之后,又把他背上加上一只脚,把他头靠下,这样更不好受了。他是这个样子,丁玲也得跪下来,也是头靠到地了,再踩上一只脚。这时,宝泉岭的两个女职工,对佳木斯来的小将说:“你们休息一下,让我们来。”她们俩站在丁玲旁边,喊:“丁玲,站起来,抬起头来,让大家看看你的鬼样子。”丁玲就站起来了。实际上,她们是看着丁玲太难受了,想让她好受一点。丁玲到了宝泉岭之后,组织家属学毛选,学时事,家属吵架的少了,出工的多了,把猪圈里的肥料都攒起来积肥。丁玲还组织成立农忙托儿所,和场部交涉,搞了一间房子,还给家属们买点书、画,还搞了一个邻里服务站,帮助光杆青年洗衣服,缝补衣服。她干了这么多好事,所以那些家属和女职工要保护她。
到了1967年,几乎天天晚上有人来抄家,他们把我们门上的纱窗撕开,抄的东西从窗户往外扔,有人在外面收,我们的衣服、饭票、菜票、笔记本、书、毛选,都拿走了,弄得我夏天只剩下一件绿衬衣了,那件衬衣还是我刚到北大荒时在汤原买的,袖子都撕掉了,背上都是汗渍,一搓就烂,都不敢过水,这件衬衣挂在角上,他们没有拿走。有一回,他们翻我的箱子,问,工资呢?刚发的工资呢?我说我还没去领呢。那时我们的房子小,一来人,我们就只好坐在炕上。他们打丁玲,我就坐在炕上念“十六条”,念“要文斗,不要武斗”。我大声读。头几次还有效,后来他们把我的头一摁,说现在不讲这个了。他们也打我呀,用皮带打,把我的脑袋揪在她的膝盖当中,拿皮带从后面抽,浑身都打紫了。丁玲一看打我,总是用手来挡,把她的手都打肿了,是用擀面杖打的,后来丁玲的胳膊一直有毛病。有一次在斗争会上,丁玲从桌子上被人推到台底下,腿扭了,肿了。找谁呢?找不到人哪,医院不给看病啊,没办法,我就去找支部的蔡书记。我问他兽医院有没有关系,得给丁玲看病哪。他说可以,他就给我写了个条,我就去拿了点治牲口的药,回来给丁玲敷了。还有一回,丁玲的脑袋被打破了,出血,晚上下了班了,我们到医院去,人家问是怎么搞的?我们都不敢说,就说是劈柴时崩的。医院离我们家很近,有个姓吴的医生,是协和医院下去的,她不但有医术,对我们也很好,看到我们那个样子,家里没法休息,就说,我隔壁有个床,你到那里去睡吧。以后有几天,一到晚上天黑了,我就躲到医院里头,我在屋里头,丁玲跑到后面去。在那种情况下,只有靠这些知情达理的人了。
那时几乎天天都有人来,晚上睡觉时,我心里想,老丁年纪大了,睡着了一来人,一进来凶神恶煞的,她见了,心里一惊,这可不行。我就说:“老丁,你先睡,?坐一会儿。”老丁说,你坐着他还不是照样要来吗?我说我晚一点睡,你先睡。只要听到狗叫,知道是来人了,我就叫醒她,让她有个精神准备。
我们那时烧煤,煤没有了,我要热饭就点报纸,炕上有个火口。小米里还有沙子,有一天下班了,我衬衣脱下来了,挂在那里,拿个小盆子挑小米里头的沙子,弄到一半,造反派来了,我说还没吃饭呢,他们说走、走、走,就拉我去陪斗。他们当然也斗我。
“文化大革命”中间,我们吃了很多苦,认识了一些坏人,但是也认识了更多的好人,帮助我们,关心我们的人。宝泉岭七队,是个模范队,“文化大革命”以前我们去参观过,认识了一些北京青年,一些转业军人,觉得那里很好。我们去七队,正是麦收的时候,我们帮助出墙报,还认识了一个姓强的转业军人,人很直爽,怪话也多,好发牢骚。我们跟他说话不是顺着他说,可他对我们还是很不错的。“文化大革命”时,北京中央专案组来人到农场审丁玲,丁玲让他给我通信的,丁玲讲,我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过头话。他就提醒丁玲,说你就给他们拖,他们来人总是要走的啊。他还给丁玲说,我看你饭吃得少,水喝得多,你怎么喝这么多水啊?因为都是他给打水。实际当时丁玲已经患上了糖尿病。丁玲上厕所他们都跟着去的,站在外头,看守得很严。后来,丁玲得上工劳动,一上班,就有些小孩拿石头子儿扔她。那时老强在招待所上班,我到招待所去干活时,就告诉了他。他说,你叫老丁走我这条路,走我管的苗圃这条路,我管得住这批孩子。可是丁玲不敢,丁玲说,苗圃那边是条小路,走小路,要是人家搞我,更没办法,更无人知道,要走就走大路,走人多的地方。这也是对的。你走小路,你晓得会碰到谁?老强他能管得住孩子,万一有些坏人呢?
我们那间七平米房子的隔壁,是21队的拖拉机手,他听到我们这边来红卫兵了,要打我们了,他就跑过来,说,那一派红卫兵来了,在路上呢,要截你们呢。这一派红卫兵赶快就走了。他说,我真想不到他们这么对待你们。这个人后来有时敲敲我们窗户,问我们要不要鸡蛋,他给我们买。但是住在我们对门的那个女的不好,我们还曾经帮助过她的孩子,学校组织要去什么地方参观,她家里没有钱,不让孩子去,我说去参观还是好嘛,钱我们给你就是了,几块钱嘛。但是“文化大革命”中间,她对我们说,你们这样遭罪,还不如死了好呢。看到情况这样,我们得有个精神准备呀,我们俩想,无论如何我们不能死,也不能疯。我们在宝泉岭农场相约了两个事:第一,不死;第二,不能疯。
有个时期,我把原来铺在床底下的一个大毯子拿出来,是我自己的军用毯子,折叠好几层,晚上把我们那个不大的窗子遮起来,外面看起来是黑的,这样也躲过几次,晚上没人来了。可时间一长就不行了。
秋天,我吃辣椒炒玉米粒,炒毛豆,吃得犯了胃病,疼得三天不能吃东西,当时正闹武斗,农场的医生白天都躲起来了,不敢出来,怕挨打,晚上才出来看病。我住的地方离医院还比较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