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东风:"文革”在何种意义上是一场闹剧?」正文
在“伤痕文学”中,“文革”被描述为一场惨烈的、给民族、国家、社会和个人带来巨大肉体和精神痛苦的灾难、悲剧。即使在今天,阅读“伤痕文学”,面对这样的一个创伤记忆,即使是其中描写的“文革”期间的各种荒诞不经的事件,我们也笑不出来。而在梁晓声的《年轮》第二章中,“文革”变成了一个虽然荒唐却很有乐趣的时代,这种乐趣来自人们通过自己的高超智慧戏弄“文革”中的那些代表权力当局的“左”派革命分子。梁晓声小说的这种把历史灾难娱乐化的倾向,在九十年代以后的“文革”叙事中并不罕见,因此值得引起注意。
这方面最典型的一个例子,是小说“第二章”王小嵩的母亲假冒“走资派”的情节:为了保住自己所在的厂,特别是保住一心为工厂操劳的张厂长,也为了家里人和工友们有饭吃,她同意工友的提议,把自己当作“走资派”游街批斗(因为每个单位都必须有“走资派”,否则厂子就要倒闭):
母亲和几名妇女正在商量什么。一个个愁眉不展、六神无主的样子。
“要是我们不揪出一个人来,游斗一番,那些红卫兵小将,还会再来的!”
……
母亲说:“就算是演场戏给那些孩子看,也非演不可是不是?”
女人们说:“是啊是啊……”
“张厂长创办了咱们这个小厂,咱们这帮家庭妇女才有了干活挣钱的地方,再说人家又没什么错,为咱们一年到头辛辛苦苦的,不容易。”
母亲说:“我听说他女人有心脏病,他是四个半大孩子的父亲,咱们可不能做伤天害理的是啊。”
最后,女人们说出了真正的想法:希望王小嵩的母亲充当一次“走资派”:
“干脆开门见山地说吧,你能不能舍出自己的一次脸面,假装一回‘走资派’,反正那些半大孩子,也不知究竟谁是真的,谁是假的。”
母亲一愣,渐渐地矜持起来,渐渐地又觉得可笑,不由得笑了:“我?假装一回资派?”“我看,在我这方面,也没有什么不行的。”“恐怕,还得戴高帽。”“那就戴吧。”“少不了还会挂块牌子。”“那就挂吧。”“还得涂鬼脸啊,假戏,可要唱真的啊。”“那就涂吧。”
游街结束后,这些“走资派”被扔在郊区,要他们自己天黑以后走回来,好像很凶残。但是王小嵩去接母亲(坐着“好心人”的车子)的时候,我们发现那里山清水秀,鸟语花香。而母亲呢?正在兴高采烈的采蘑菇!并把蘑菇装在“高帽”里(很像菲斯克说的“周旋的艺术”)。临走时还把挂的牌子上的纸撕掉,“都捡回家去,过日子用得上的”。虽然王小嵩的邻居说“这又不是郊游”,可你看了之后觉得这就是一场郊游,好玩极了。
就这样,母亲若无其事地充当了一次“走资派”,用自己的机智和乐观和“小将”们周旋了一次,大获全胜。回到家后被拥戴为英雄,女工们凑了十几元钱给她,算是“赔偿损失”。她和她的整个家庭没有为此付出任何代价。“文革”这场闹剧似乎没有对任何人、包括那些被批斗的“走资派”形成任何伤害!这整个情节充满了戏剧性,“文革”、“批斗”等等如同儿戏,不可怕,还好笑。
我们说,“文革”的确是一场闹剧,但却不是可以被如此戏弄和调侃的正经的闹剧,是会要你命的闹剧,否则也就不至于给社会、民族和个人造成巨大灾难,不至于搞得几千万人家破人亡了。我们也在其他虚构文本、纪实文本以及回忆录中了解到:“反右”和“文革”中的确有不少误打误撞成为“走资派”“右派”的例子,比如《蓝风筝》中那个在揪“右”派的会上因中途上厕所而被“推举”为“右派”的林大龙,有《悲情大地》(姚蜀平作)中因自己的名字和托派哥哥只差一个字而被“推论”为托派的杜医生。但是,这些荒唐的闹剧对于当事者来说绝不是可以取乐的儿戏。权力可以制造闹剧来折磨你、侮辱你,但是你却不可能是这个闹剧的旁观者(《蓝风筝》中的林大龙被批斗之死,《悲情大地》中的杜医生托派的帽子戴了几十年,长期被劳教。就是在梁晓声自己写于八十年代末的《一个红卫兵的自白》中,“文革”闹剧的巨大伤害性也表现得很突出)。
《年轮》对文革的这种处理给人的感觉却是:“文革”对社会大众和个人都没有造成什么巨大的伤害,人民群众用一点小小的聪明智慧轻易地就战胜了它。也就是说,被当成“走资派”戴高帽、游街、批斗都不会给一个人带来实质性的伤害,甚至也是挺好玩的事情。这样,“文革”被写成了可以被随意戏弄的“纸老虎”。对于这个的“纸老虎”,我们还揪住它不放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