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孜仁:省委秘书记忆中的“九一三”」正文
周孜仁,自由职业者,作家。“九一三”事件发生时26岁,是中共云南省革命委员会核心小组办公室(即后来的省委办公厅)二处秘书。
“九一三”事件发生时,我在云南省委办公厅秘书二处作秘书。
14日一早,周恩来就用保密电话亲自向各省最高长官通报了情况。云南省委书记兼昆明军区政委周兴也接到了同样的电话,总理通报了情况后,要求马上下令云南陆军接管所有空军控制的机场。
周兴向省委领导转报的情况是这样的: 总理告诉他说:“人跑了。” 周兴问:“谁跑了?” 总理答:“就是做报告那个人。”总理的潜台词是庐山会议即九届二中全会上做报告那个人,不用说就是林彪了。但他不把事情点透。 周兴的政治想象力一时短路,还难以延伸得那么远,于是又问:“哪个做报告的人?” 总理继续提醒:“就是你批判的那个人!” 周兴想了想,那一年他批判的最大名人,不就是陈伯达吗?那年春上,按中央“批陈整风”的统一部署,昆明军区和云南省委召开了一次“批陈整风”会议。3月4日,第一书记周兴在会上发表长篇演讲,从理论和实践两个方面,对“政治骗子”、“假马列”大张挞伐。讲话高屋建瓴、旁征博引,既有滔滔宏论,又有实际操作,效果好极了。讲稿一经上报中央,伟大领袖看了,欣然批示:“很好,照发”。这个讲稿一下子变成了中共中央“中发(1971)37号”、“批陈整风”的指导性文件,下发全国学习之。1971年周兴的个人记忆,这件事肯定最为深刻。 “喔……”周兴终于回答,“明白了明白了。” 其实他什么也没明白。周恩来要说的,应该是指周兴批判的那个人背后的人,但这有点像玩“脑筋急转弯”游戏,弯子绕得有点大。
周兴放下电话――他后来说――只感觉一头雾水。陈伯达一介书生,和军队全不沾边,和空军更不沾边,他跑了,干嘛要兴师动众,调兵遣将,让陆军接管机场?当时要他把事情联系到写进党章的“接班人”、“副统帅”、毛泽东的“亲密战友”,想象力和胆量一时都无法到位。只是,几十年的政治斗争经验确又暗暗提醒,非常时期,应该有非常思维呢。他不能不将猜测的触角小心翼翼伸向林彪。 那时云南省正开着两个全省性的重要会议,一个是军区的所谓“政治边防”工作会;一个是全省教育工作会,而且会议结束都要周兴政委前去发表讲话。“政治边防”会议,办公厅二处派出刘连清(文革前昆明军区司令员秦基伟中将的秘书)为周兴的讲话主笔;教育工作会,则派我与会调研(想不起主笔为谁了。好像是前昆明军区政委谭甫仁将军的秘书甫汉吧?甫时任办公厅副主任)。总之,这件事确实给周兴出了个大难题。那年月讲话,动辄就毛主席怎么怎么指示,接着照例又林副主席怎么怎么指示,如果真是林彪出事,且总理还亲自打了招呼,你还在讲话里口口声声林副主席怎么着,不是严重政治问题吗?尤其是所谓“政治边防”,这正是林彪首倡的口号,开这样的专题会议,反复阐述林彪的指示的重要性,无论如何是难以回避的。 时间是9月15日,“政治边防”工作会面临闭幕,周兴的讲话必须马上定稿。那天他来了我们办公室,先是让刘秘书把草稿给他审看。他左看右看,什么意见也没提,最后只一本正经地提醒道: “你们引用林副主席这些语录,都校对过了吗?如果拿不稳的,就省掉吧!” “都反复校过了!”刘的回答非常肯定,“没错的!” 周兴犹豫,出得门去,片刻又推门进来。“那么――”他又交代:“你们再看看稿子。要注意:引用主席语录和林副主席语录,数量和比例一定要掌握好。”片刻,又说:“林副主席的数量不能超过主席啊!” “没超过。没超过的!”办事认真的刘秘回答永远肯定,“我们逐条计算过了。” “那好。那好……”周兴终于退出门外了。 我们正狐疑这老头儿今天到底怎么啦,周兴第三次又推门进来了。这一次他什么也不再问,直截了当宣布:“这个稿子我看,行了,到时候照念就是。只是――把林副主席的语录再稍微减少一点,行不行?记住,就这样!”刘秘一头雾水了,忙说行的行的。
大约20日前后,一位中央钦派的机要员终于来到省委一号大院,敲响了周兴的院门。那时全中国的飞机都全部禁航,机要员是坐火车来的――当时北京到昆明需要三天两夜――周兴正重病卧床,秘书问北京来人能否代收?对方说不行,必须本人签收。北京来人遂直接被领来病床前把文件交给了周兴本人。这就是9月18日发出的中共中央1971(79)号文件。文件一开头就赫然一段:
中共中央正式通知:林彪于1971年9月13日仓皇出逃,狼狈投敌,叛党叛国,自取灭亡。……
对林彪叛党叛国事件,中央正在审查。现有的种种物证人证业已充分证明:林彪出逃的罪恶目的,是投降苏修社会帝国主义。根据确实消息,出境的三叉戟飞机已于蒙古境内温都尔汗附近坠毁。林彪、叶群、林立果等全部烧死,成为死有余辜的叛徒卖国贼。
从文革开始后,特别是“满怀激情迎九大”以来的造神狂热中,八亿中国人每天用宗教仪式恭祝毛泽东万寿无疆,同时都需恭祝副统帅林彪“身体健康,永远健康”,在“九大”通过的所谓对国际共运具有历史性贡献的“新党章”里,林彪还被正式册封为钦定的最高领袖接班人,如此显赫的准神,突然制造出这些只该出现在侦探小说中的震撼故事,已经不能用匪夷所思来形容了。
谁也无法知道作为共产党高级干部的周兴当时的心情。
作为核心机构的工作人员,我们继续蒙在鼓里,只是种种蜘丝马迹让我们不能不小心翼翼地猜测遥远的宫闱背后可能出现的巨大异动。21日,我在云南饭店参加全省教育工作会议,在那天的《云南日报》上,我发现了一个鲜为外人关注的细节:那是转载《解放军报》的大块文章,占据了云报整整一版,题目大约是关于庆祝国庆22周年的宣传提纲。我在文章末尾发现了一句口号:让我们紧密团结在“以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周围”如何如何。这类口号当时司空见惯,大家早就说得顺口溜溜。问题是,那些年的标准版本应该是:“以毛主席为首、林副主席为副的党中央”,为什么如此重要的权威新闻文稿,偏偏把这个“为副”给漏掉了?需知,这疏漏可是绝对不应该、也绝对不能马虎大意的、重大的政治错误!
我马上找来《解放军报》查看原文:呀!没错,照样是团结在“以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周围”如何如何!照样没有“林副主席为副”!看来这绝对不是编辑和印刷环节出了疏漏,确是林本人一定出了什么问题。那年月,高级干部今天顺风,明日翻船这类事并不足怪,问题是林彪:毛花了那么大代价、甚至不惜诛杀无数和他同创江山的开国重臣、不惜把全中国的经济推向崩溃而死力推上“太子”位的“亲密战友”,他翻了船,肯定事非一般了。
开会期间和我同居一室的《云南日报》资深记者韩曙光,胡须络腮,挺厚道的中年人,为调研教育方面的事情,我们曾多次合作。那晚都躺上床了,我憋不住悄悄向他说起那句残缺不全的口号――我没有说我所猜测的背后潜台词,不料,他说他也发现了,他也暗觉蹊跷,二人心知肚明,都到此为止,心怀狐疑睡觉。但睡不着,我过一会又若无其事提醒,说我原在边疆保山搞新闻,每到节日前夕,新华社总会把毛主席的标准像、及他和“亲密战友”林彪的合影照制成塑料胶版提前寄来(那时没有传真之类的新闻传输手段),你们《云南日报》是否也如此?他说是的,通过其他方式传来的照片制出版来效果不好,他们也是提前收新华社邮寄的塑胶版。我趁机怂恿,说你回去打听打听如何,看今年的标准相胶板寄来没有?他说好。
我们像两个道行高深的僧人云里雾里地说禅论经,最后,谁都没敢把事情点破,而谁都知道对方想说什么。
老韩是个办事认真的人,那几天他每从报社回来,都会向我通报他打听的新情况,而每次的新情况都一样:领袖像及领袖与“亲密战友”的合影像没有寄来。
国庆越来越近,按照常规,胶板再不寄到已来不及了。接下来又一个信息给我们本已十分敏感的心发来新的证据:中央正式通知,以后(其实首先是今年)国庆庆典方式实施改革,不再举行大规模群众大会和广场游行,我的第一反应非常肯定:林彪出事了!北京此举,显然是要回避“副统帅”缺席的尴尬!
我和韩预感的凶信每日都在进展。我和朋友们仿佛都等待灾难降临,我们急于证实却无法证实,甚至向任何人求证本身就是灾难。
某日晚,会议没有活动,我女友来饭店找我,我就陪她一道去市街散心。云南饭店位于昆明东西轴线东风路,两边排列着昆明的著名大楼和商铺饭店。云南饭店是省政府的接待机构,出去不远便是昆明市政府的接待点春城饭店,饭店楼下有一照相馆(好像就叫“春城照相馆”吧,记不起了),很大的。那一年央级杂志《人民画报》7月号是江青的专辑。最好的摄影器材和最蹩脚的技巧在这位第一夫人的作品里表现得淋漓尽致。春城照相馆的经理肯定是个喜欢赶时髦的家伙,他把这期画报上的蹩脚作品全都翻拍得很大放在橱窗里兜揽顾客。那期画报最让人震撼的就是“林副主席学毛选”:副统帅以发毛稀疏的秃瓢出镜。老百姓平时能看到的副统帅林彪的所有官方照都戴帽子,一旦亮出光头自然特别招风,又特别逗人发笑(这样的照片如不是出自第一夫人而是出自任一普通老百姓,绝对立马打成丑化领袖形象的“现行反革命”)。还有,自打文革开始,老百姓对于弱不禁风、脸色苍白、手里总是粘着一本语录本有气无力摇着、跟屁虫一样在毛后面喊“万岁”的家伙从来就没好印象。他的湖北普通话沙哑还有点声嘶力竭,听起来特别刺耳,简直让人恶心。1971年国庆前夕的那个晚上,我和女友在东风路上远远看见照相馆橱窗前有一大堆人围观,上前去远远看了一眼就退了出来。我小心指了指,说:“这个人可能出事了……”不料我未来的老婆大吃一惊,旋即警告我,说一句:“你,反革命!”我无奈地笑笑,立马将话题刹车,只说,你不信算啦。
很快,记不起是国庆前还是国庆后,有一天,和我同处一办公室的涂晓雷(云南造反派“八二三”派头号“笔杆子”,时任中共云南省核心小组办公室秘书)把我拉到花园里,异常兴奋地向我宣布:你知道吧,林彪真的这个了:“麦格”!“麦格”好像是什么抗日电影里日本鬼子说的话。经常被老百姓用来开玩笑的鬼子语言还有:“米西米西的”、“死了死了的”、“大大的好”等等。在我的知识里,“米西”好像是“吃”、“麦格”的意思好像是“死”。涂晓雷说话间,还非常得意地模仿日本军国主义电影《山本五十六》里山本大将的动作:他的座机被美军击中瞬间,手按军刀,沉着赴死。接着,涂快活地哈哈大笑。涂晓雷所属“云南八二三”派长期与“二野”为主的昆明军人交好,对于调来云南“掺沙子”的林彪嫡系“四野”铁军五十四军一直心怀耿耿,“四野”大佬林彪出事他们当然高兴。涂的铁哥儿们、“八二三”派一号大佬黄兆琪当时已荣任省委常委,按照中共中央1971(79)号文件关于“林彪叛党叛国问题”“目前只传达到省、市、自治区党委常委以上的党组织”的精神,黄肯定是知道真相了,而涂所知道的情况,也就自然有其来历了。
多日的猜测和忧虑终于尘埃落定。我心里早有准备,消息得到证实,我似乎已毫无惊讶,而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虽然我原在的重庆八一五派和四野铁军关系不错,但实事求是地说,我对林彪本人却长期没好感,不为别的,就那一幅马屁精模样,还有造神年代他的种种过分夸张的言论举止,总是让人反感,甚至他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那声嘶力竭的音调,也是谁听了谁恶心。我上大三时正遇中共和苏共翻脸,双方大打口水仗。这场所谓关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前途命运的论战中,中方最为得意之作、且是影响了整整一代人文风的,就是九篇批判所谓苏共的“公开信”的大块文章,简称“九评”。记得1963年至1964年间发表的中共“九评”的最后一评中就专门说到了接班人问题,大学生们都认认真真学习过的,文章揭露对斯大林掘墓焚尸的赫鲁晓夫,当年正是以吹捧斯大林而爬上台的。文中引用赫吹捧暴君的话确实非常肉麻,“伟大”“英明”自不必说,最尖端的,公然是说斯大林胜似他的“生身父亲”!年轻单纯的学生娃娃对这类马屁精政客的厌恶肯定是刻骨铭心的。谁知时间才过三年,林彪对于毛泽东的吹捧,便让赫鲁晓夫的拍马术相形见绌。不仅仅是肉麻,他完全把中世纪的宗教用语、咒语、妄语……还有宗教仪式一股脑儿搬了过来。什么“最高最活”、什么“顶峰”、什么“一句顶一万句”、什么“九大行星围绕红太阳转”……新提法层出不穷,让人眼花缭乱,一句比一句夸张,一句比一句绝对,一句比一句可笑。而据说可以“洞察一切”、成天就担心赫鲁晓夫事件在他身后悲剧重演的毛泽东,公然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一切,公然还说什么:赫鲁晓夫之所以下台,可能就是因为他没有个人崇拜。中国确有个人崇拜,也需要有点个人崇拜。事情过了5 年后的1970年,毛泽东再次和美国作家斯诺会见时,仍毫不讳言个人崇拜,这就实在让人费解了。只是当时,毛泽东在国人心中早已固化成了神,大家的反感和不舒服,明里暗里,也绝对不会指向接受吹捧的他而只会指向吹捧者。我一位同学叫杨宪腾的,现在是美籍华人了,文革闹得最为热火朝天的时候,他就公开说了,林彪倒吊眉毛,尖嘴猴腮的,一看就像个奸臣,就为这个,毕业时被进行政治审查,最后弄去张家口一个煤矿当了工人。
根据文件精神:“林彪叛党叛国问题,根据内外有别、有步骤地传达的原则,目前只传达到省、市、自治区党委常委以上的党组织。有关林彪的文字、图画、电影等均暂不改动。并望切实注意严格保密。”事虽如此,省委办公厅的秘书们因工作关系,多少也享受一些特殊待遇,比较早地知道了真相。
事情又不知过了几月几日,文件终于传达到了普通老百姓。我的一个校友叫刘昌文的,当时在云南当兵,回四川内江农村探亲后归队路过昆明,他对我介绍了他们家乡农村传达的情况细节:那天,生产队会议室由荷枪实弹的民兵把守。传达前先宣布纪律,所有人等,必须一字一句认真听来,不准交头接耳,不准左顾右盼,特别强调妇女社员不得带娃娃,不准打毛线、衲鞋底,还有不准如何如何,然后才开始念文件。农民对于宫廷纠葛、路线斗争本来就稀里糊涂,气氛一紧张,又不准问,文件所言何事更加稀里糊涂了。回得家来,长辈一本正经问我同学:莽子(刘同学的小名),北京到底出什么事了?咋搞得紧张兮兮的?莽子问,你们到底传达了些啥啊?回答,说是林副主席带了妻子一群(妻子叶群),坐三撮箕(三叉戟),在蒙古被瘟猪儿干(温都尔汗)了。听到这儿,刘昌文哈哈大笑。我们听了刘的介绍,也哈哈大笑。
谁说苦难年代老百姓只能愁眉苦脸呢?他们也有他们的快乐:尤其那些自称代表老百姓利益的权贵愁眉苦脸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