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小凯：大转型：社会演进与政治革命

纵观人类社会发展史，最吸引眼球的，莫过于那些激动人心的革命大事件。于是，关于革命的解释，也就成为学术界久盛不衰的话题。

对于近现代中国来说，马克思的学说的影响甚大。马克思本人，也正是致力于用历史哲学，来解释社会、规范政治的典型。在驳斥马克思之前，笔者先对其观点作一个简单的陈述。

马克思关于社会转型的经典理论，见于《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序言，也就是今日马克思主义者耳熟能详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具体来说，马克思认为，当经济的进一步发展，受到历史条件的约束时（按照马克思的话语，"生产力与生产关系发生冲突"），社会革命就必然要发生，以突破生产关系的束缚。并且，伴随着社会革命，也会发生导致上层建筑转变的政治革命。

要驳斥马克思的理论并不困难。首先，在17世纪，英格兰、荷兰等国的转型，并未发生马克思所描述的"社会革命"，而只发生了改变政治体制的政治革命。而在18世纪末和19世纪的法国，纵然社会也在发生渐进的转型，但政治革命却多次发生，政体多次变换，这明显不符合马氏所主张的、政治革命必然伴随社会革命的命题。马克思的社会转型理论，实际上已经被历史的事实所证伪。

究其原因，是由于马克思的理论体系核心，是一种决定论的历史哲学观。而马克思的社会经济理论，则是根据其哲学框架，演绎构建而成。人类社会是一种非常复杂的系统，而马克思的模型，又过于粗糙武断，其为历史所证伪，也就在所难免了。

在笔者看来，社会系统，可以大致分解为三个层面：其经济层面，包括财富的所有状况，人们的技术生产能力，实行的经济制度等等；其政治层面，包括政权的组织形式，统治阶层与被统治阶层的相互关系，所实施的具体政治制度等等；其文化层面，包括人们的知识水平，宗教信仰，以及对社会的认知等等。这种三分法，是研究社会发展的一种分析工具。

社会的转型，大体可以通过社会演进与政治革命来考察。演进，指的是长期、渐进、多处分散、边际上难以觉察的变化；革命，指的是迅速、激烈、整体、彻底的转换。笔者认为，经济、文化等层面的转型，往往是以演进的方式进行，而政治层面的转型，则多以革命的形态发生。故，社会转型，通常同时包含了社会演进与政治革命的成份。

为什么是社会演进？因为，经济、文化等因素，通常具有长期的延续性与粘滞性，很难在短期发生巨变。回顾人类历史，诸如"文艺复兴"，"科学革命"，"启蒙运动"，"农业革命"，"工业革命"等等涉及经济文化的重大转型，无不都是长期的转变过程，耗时都以世纪为单位。只有经过长时间的尝试、争论、冲突、妥协、习惯，种种创新，才会被人们接受而固定下来。而且，还常还有一部分"顽固"分子，终身抵制这些创新，那么，社会转型的最终完成，也只好等他们终老归天之后了。所以，社会的转型，通常要跨越一代甚至好几代人的时间。

那么，为什么是政治革命？因为，政治制度无法渐进变化，只能通过突变来更换。社会经济文化因素，比如产业的结构比例，保守派与进步派的人数比例等等，都可能会发生渐进的变化，但对于政治制度而言，通常必须整齐划一，不可能连续渐进。在现实中，两种稳定的政治制度之间，不存在稳定的中间状态。掌控政治资源的既得利益集团，必然会竭力维护当下的政治格局。任何渐进的制度性改变，都会被重新拉回原处。所以，政治转型，通常都会以快速、激烈、彻底的革命形式发生。

那么，是什么导致了社会转型？回到马克思，他认为，是生产力的发展。笔者认为，马克思想的太简单了。

黑格尔在构建历史哲学时，所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把中国等亚洲国家，排除在考察对象之外。黑格尔这么做的原因是，中国不符合他的逻辑。而作为黑格尔学生的马克思，他在继承黑格尔的哲学架构和辩证法逻辑的同时，同时也把中国等国家，排除在他的理论涵盖范围之外。

其实，中国恰恰是驳斥马克思理论的一个极佳的反例。中国自秦汉以后，进入外儒内法的中央集权农业帝国。尽管中国社会的生产力--农业生产技术与商业因素等，整体呈现出提高的趋势，但在其后的两千多年，根本看不到任何社会转型的苗头。事实上，近代转型的开始，完全是由于受到了西方文明侵略与干涉的影响。

因此，一个国家，或者说一个文明的转型，并非是孤立系统中的孤立事件。来自外部国家文明的影响刺激，通常是引发转型的重要因素。必须通过开放的世界格局，来研究社会的转型现象。

一旦某个国家进入转型的日程，那么，转型的前途并非只有一条道路。在马克思眼里，资本主义国家之间，是没有本质区别的。在他之后的列宁，虽然提出资本主义的帝国主义阶段，但是，马克思－列宁主义者仍然无法有效地区分，法西斯主义的德国日本，与自由民主的英国美国到底有何不同。他们也无法从理论上令人满意地解释，为何英美竟然可以与共产主义苏联结盟，却与同为资本主义的德日开战。

实际上，法西斯主义，正是另一个驳斥马克思理论的典型历史现象。社会发展，确实存在某种阶段性现象，但远不是等同于马克思所规定的历史阶段。在20世纪前叶，当法西斯主义刚刚崛起之时，无人能认清它的全貌。但我们今天再回顾历史，则可清晰地发现，社会的转型，存在着道路冲突。而政治革命，往往正是因为转型道路的冲突过于激化，无法折衷，不得已而爆发的社会现象。

这些观点，可以简单归纳如下。第一，社会的转型，同时包含了社会演进和政治革命的过程。第二，社会转型，通常是因为受到了来自外部的挑战与影响。第三，社会转型的前途道路，通常存在着竞争，而当竞争过于激烈时，则可能会引发政治革命。

应该说明，以上仍然只是对社会发展的一种模型化解释。关于模型，应该记住英裔美国数学家George Box的一句话，"本质上，所有的模型都是错误的；只不过，某些还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