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德智:美国公民宗教的政治轨迹――从"美国"公民宗教到"世界"公民宗教

作者:段德智发布日期:2015-09-28

「段德智:美国公民宗教的政治轨迹――从"美国"公民宗教到"世界"公民宗教」正文

 

◆《战略与管理》杂志授权发布,转载需取得授权

 

段德智:武汉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宗教学系主任

--------------------------------------------------------------------------------

鉴于美国公民宗教以"美国的以色列"、"欧洲是埃及,美国是迦南"以及美国乃"山城之巅"等为其核心概念,有人据此便断言:美国公民宗教本质上是美国民族的一种"自我崇拜"(self-worship),是一种"宗教国家主义"或"爱国主义宗教"。这样一种说法固然有一定道理,但显然不够全面。因为美国公民宗教既然脱胎于作为世界宗教的基督宗教,它就势必具有某种"世界主义的习性"(a cosmopolitan habit),从而超越通常意义上的自我崇拜或爱国主义而内蕴一种世界主义或普世主义。这从美国公民宗教的上述概念中也可以窥见一二。例如,就"美国的以色列"论,依据《圣经》,以色列乃上帝的选民,而上帝之所以拣选它,就是要它成为世界各国的"君王",要它在世上替天行道。而在美国公民宗教里,美国人既然以以色列自诩,则它显然便有成为世界各国"君王"的雄心,有替天行道的使命意识。再如,既然美国人要"做光",将美国视为"山城之巅",则它便势必试图将美国的光投向世界各国,将美国的政治制度推向世界各国。至于美国公民宗教宣扬"欧洲是埃及,美国是迦南",更彰显了美国人想要扮演的世界救世主角色。如果说在18-19世纪,扮演"埃及法老"或"美国意识形态敌人形象"的是"英国"和欧洲,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扮演"埃及法老"或"美国意识形态敌人形象"的则是苏联和中国及其所代表的共产主义,以及"伊斯兰好斗分子"(militant Islam)。

正因为如此,随着美国国际地位的不断提升,其公民宗教的"世界主义的习性"得到越来越多的暴露,它不仅在美国的内政方面而且在美国的外交方面发挥了越来越大的社会功能,在美国推行世界霸权主义和宗教殖民主义的活动中越来越多地扮演了"世界公民宗教"的角色。美国公民宗教的"末世论目标"并不限于美国自身,而是在于世界,在于取代联合国,建构出"一种真正的跨民族的主权"(a genuine transnational sovereignty):"迄今为止,联合国的光焰燃烧得太低了,以致不能成为一种礼拜的焦点(a focus of a cult),但是一种真正的跨民族的主权必定会改变这一点。有必要把至关重要的国际象征整合进我们的公民宗教",整合进"世界公民宗教"(a world civil religion)。至于这种"世界公民宗教"与美国公民宗教的关系,尽管我们在一定意义上可以把美国的公民宗教视为这种世界公民宗教的"一部分"(one part),但是,这样一种世界公民宗教本质上只不过是美国公民宗教的"实现"(a fulfillment)而不是对它的"否定"(a denial)。关于这一层,美国公民宗教概念的先知和主要代言人贝拉解释得很清楚。这就是:"幸运的是,既然美国的公民宗教不是对美利坚民族的崇拜,而是根据终极的和普遍的实在对美国经验的一种理解,那么由这种新形势所决定的重组就不必破坏美国宗教的连续性。一种世界公民宗教可能作为美国公民宗教的实现而不是对它的否定而被接受下来。的确,这样一种结果从一开始就已经是美国公民宗教的末世论希望(the eschatological hope of American civil religion)。否定这样一种结果就是在否定美国自身的意义。"

现在,我们就来考察一下美国公民宗教在美国的外交政策中是如何一步步地扮演"世界公民宗教"的角色的。

一、从"孤立主义"到"世界霸权主义"

美国要在全球范围内充当救世主,它就首先必须做大做强自己。一个弱小的国家不仅不可能在全球范围内扮演救世主的角色,甚至也不足以充当"典范"。而做强做大自己的首要条件就是要竭力排除欧洲列强对美国安全的威胁,推行孤立主义的外交政策和外交路线。

17世纪中期,三十年战争的结束和威斯特伐利亚和约的签订不仅催生了一系列欧洲大国,而且也酿成了以均势外交为中心内容的国际秩序。均势外交本质上是一种实力外交,其结果是弱小国家不断成为大国(如英国、法国、西班牙、奥地利、德意志、俄罗斯等)"补偿原则"的牺牲品。例如,在1814年10月-1815年6月召开的维也纳会议上,波兰和萨克森便成了均势外交的牺牲品。在这种情势下,作为弱小国家的美国如要避免波兰和萨克森的命运,不仅确保自身的安全,而且把自己做强做大,其最佳选择自然是拒绝与欧洲列强结盟,采取所谓"孤立主义"的外交路线。在建国初期美国的政治精英们看来,孤立主义的外交路线并非一种纯然消极的防御性战略,而是依然蕴含有"世界主义"的用心的。对于这些政治精英们来说,孤立主义的外交路线不仅可以使尚处于弱小状态的美国有效地避开欧洲专制势力的干扰,而且还可以因此而专心致志于美国自身的革命事业和自由事业,对世界各国树立典范,从而更好地扩大美国在世界的影响。当年曾参与起草《独立宣言》和美国宪法的富兰克林(1706-1790年)断言:把美国的事情办好具有世界的意义。因为这样一来不仅可以在世界上"为热爱自由的人们准备一个避难所",而且可以使人们发现"我们在捍卫我们自由的时候也是在为他们的自由而战","我们的事业"同时也就是"整个人类的事业"。1821年7月4日,时任美国国务卿的约翰・昆西・亚当斯在独立日的演说中,突出地强调了美国事业的"典范"意义。他说道:"美国不要到国外去寻找怪物加以消灭,她真诚地希望所有人都获得自由和独立。她将只是自身自由和独立的捍卫者和支持者。她将通过声援的方式和树立典范表现出的仁爱的同情来支持这一普遍的事业。"

而这种以"树立典范"为中心内容的"孤立主义"外交路线随后在门罗总统1923年12月2日的国情咨文中得到了明确而完整的表述,并赋予其以新的内容。这项咨文即是通常所说的"门罗宣言",其所包含的原则即是通常所说的"门罗主义"。门罗主义针对欧洲"神圣同盟"干涉拉丁美洲独立运动的企图,提出了"美洲事务是美洲人事务"的原则。其具体含义为:(1)要求欧洲国家不在西半球殖民。这一原则不仅反对西欧国家对拉美的扩张,而且也反对俄国在北美西海岸扩张;(2)要求欧洲不干预美洲独立国家的事条;(3)保证美国不干涉欧洲事务,包括欧洲现有的在美洲的殖民地的事务。

门罗主义的提出是美国外交政策史上一块重要的界碑。它生动不过地表明:美国的孤立主义外交路线是与它的扩张主义路线结伴而行的。门罗主义所表达的与其说是"美洲是美洲人的美洲",毋宁说是"美洲是美国人的美洲"。当美国以美洲代言人的身份警告欧洲人"不要插手"时,这就等于向世人宣布美洲是美国的势力范围。而这种扩展政策在一个意义上可以说是美国与生俱来的。1776年7月4日,北美的13个殖民地宣布脱离英国独立,此时美国的领土范围只是大西洋沿岸的13个洲,其面积只是大约80万平方公里。经过八年的独立战争后,于1783年,美国和英国签定了《巴黎和约》,英国承认美国的独立,并先后把13个洲以外大西洋沿岸的大部分土地划归美国,美国领土达到230万平方公里,约占现在美国本土面积的30%。1803年4月30日,美国以"金钱外交"的和平方式和法国代表签定条约,仅以150万美元的小小代价便取得了密西西比河西岸约2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1819年2月,美国又以500万美元的代价武力兼并了西班牙统治的有15万平方公里的弗罗里达。1845年和1859年,美国又先后兼并了墨西哥的德克萨斯和俄勒冈。1848年2月,美国又以1500万美元的微小代价武力兼并了墨西哥的近53万平方公里的土地。由此看来,门罗主义无非是西部运动的一种继续而已。殖民扩张实在是美国外交政策的一项核心内容。所有这些都指向一点,这就是:美国公民宗教的"典范论"从一开始就具有明显的殖民性或虚饰性,美国的孤立主义外交路线本质上依然是一条扩张主义或殖民主义路线。美国"典范论"和美国的孤立主义外交路线的殖民主义本质随着美国实力的提升而越来越得到充分的暴露, 其结果便是全球主义或世界霸权主义外交路线的制定和实施。

在美国总统中,第一个提出全球主义外交路线的是威尔逊(1913-1921年在位)。威尔逊(1856-1924年)是美国第28任总统。在其第一个任期内,威尔逊和他的前辈一样恪守"孤立主义"的外交路线,努力在协约国和同盟国之间取中间立场,实施"远离战争"的传统国策。但随着德国于1917年发动无限制潜艇战并秘密邀请墨西哥与德国结盟反对美国,威尔逊决心投入第一次世界大战,进行一场"结束一切战争的战争"。1917年4月2日,威尔逊发表战争咨文。而威尔逊提出的美国参战的"充足理由"不是别的,正是他的"世界主义"。他说道:美国之所以必须拿起武器,乃是"为了世界的最后和平和各国人民的解放,……是为了世界无论大小民族的权力和各地人民选择他们生活方式和政治权威的特权。"在此后的全国巡回演讲中,威尔逊向美国人民发出了走出孤立主义的呼吁。他说道:"美国的孤立状态结束了,这不是因为我们选择了走进世界政治的舞台,而是因为这个民族的聪敏才智和我们力量的增长已经使我们成为人类历史的一个决定性力量。在你成为决定性力量之后,无论你是否希望,你都不能继续保持孤立,是历史的进程,而不是我们自己的选择结束了孤立,而且历史的进程也不过是实现了我们共和国的建立者的预言。"1918年1月8日,威尔逊在巴黎和会上正式提出了关于国际社会新秩序的"十四点原则",其中包括"签订公开条约,杜绝秘密外交"、"平时和战时海上航行的绝对自由"、"消除国际贸易壁垒"、"裁军和限制军备"、"公道地处置殖民地"以及"建立国际联合机构"等。对于威尔逊来说,这样一种全球主义的外交路线无非是美国宪法原则普世化和美国秩序世界化。而这原本是作为上帝选民的美国的使命。在威尔逊看来,美国外交政策的这一转向不是偶然的,归根到底是由其所承担的"天命"决定的。他告诉人们,美国此前"一直全神贯注于国内的发展","这第一项任务已经大体完成",现在是"美国开始关注它对整个世界承担的任务"的时候了。"这样一种时刻已经到来,在上帝的保佑下,美国将再一次向世界表明,它生来就是为人类服务的。"不难看出,威尔逊所鼓吹的全球主义外交路线的根本目标在于推动国际秩序的根本改造,将美国社会山巅之城的光普照世界,从而在全球范围内实现"美国治下的和平"。正是由于美国怀抱的这样一种"使命感"和"全球意识"推动它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90年代前与苏联争霸天下,在20世纪90年代后又竭力独霸世界。

二、从"遏制战略"到"和平演变战略"

美国虽然在口头上主张以民族自决为基础建立国际新秩序,但实际上无论是在其推行孤立主义外交政策的时期还是在其推行全球主义外交政策的时期,对外干涉都是其外交活动的一项基本内容。例如,美国之所以推行孤立主义外交路线,固然有维护自身国家安全的考虑,但还有一项重要目的,就是为了消除欧洲列强在美洲的影响,确立美国在美洲的主宰地位。美国的早期干涉主义不仅在1846-1848年的美墨战争中有鲜明的表现,而且在1898年的美西战争中也有其鲜明的表现。1846-1848年的美墨战争始于对墨西哥内政的干涉,

上一篇 」 ← 「 返回列表 」 → 「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