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冠中:香港人是被建构出来的」正文
本文为陈冠中接受凤凰网文化《年代访》的文字实录。陈冠中说,自己是第一代认同香港的香港人,回归之后,环顾四周,依然没有国民文化,只有市民文化。从过去到未来,香港都是被建构出的。
我们是第一代认同香港的香港人
凤凰网文化:能概括您这一代香港人,比如说50年代出生的香港人,经历过的颠沛的一些时间段吗?
陈冠中:一般来说,我这代是很清楚的一代。主要是1949年之后,在香港出生或长大的一代。其实我们父母辈已经来了香港,但是他们往往是从中国内地来的,他们以前不一定在香港长大的,我们是第一代在香港出生或长大的一代。香港在1945年,所谓日治时期过后,其实人口就有50万人。但是到1949年,那一年本身就差不多有90万人从内地来的,到1950年、1951年差不多,200多万人的总共人口。人口这么多,他们生出来的小孩就叫香港的婴儿潮。这也是第一批完全在香港长大,也没(别的)地方可去、只有留在香港、认同香港的第一批人。
其实所谓香港人这个字,以前很少这样用的,我们父母辈,你问他什么人,他们不说自己是香港人的。到我们这代呢,就没选择的,人家问你什么人,我只能我说香港。所以其实挺清楚的一代,就是第一代认同香港的香港人。同时有个很特大的特征就是,这一代人刚刚在香港,从非常贫穷,然后经过很多,比如说轻工业,加工业,廉价劳工的过程,然后变得慢慢繁荣起来,他们的成长过程就是从贫穷到小康、到相对富裕的一代。到我们出来社会做事,70年代中,香港已经有钱,叫四小龙了已经差不多。
两个事件是我们成长的坐标,一个就是我们刚刚读中学的时候、文革前,英国的甲壳虫乐队第一次全球演出,去完美国就来香港演出。然后大家突然都要缠牛仔裤,留长头发,要学唱英文的民歌,我们是这样开始进入一个全球化时代的。然后到1973年,我们念大学的时候,香港又发生另外一个事情,就是香港的股市第一次狂飙,从100点飙到1700多点。
1971年泡沫爆破,(股市)就塌下来,所以我们差不多学好――原来股市可以赚这么多钱,然后可以马上让你破产――然后我们就出来社会做事了。这个教育肯定跟我们的同辈在大陆跟台湾是完全不一样的。
所以我从这个角度去写我们成长的各种价值观怎么形成的。然后又回来到中国(大陆),1992年之后就不在香港了。来了北京,然后又去了台北6年,然后2000年再回北京,又有了在台北跟北京的经验。
《号外》早期在香港是一本“异端”刊物
凤凰网文化:可能很多人都知道您1976年代的那个《号外》,使劲回忆一下,当时在香港那个环境下办一本文化的杂志不是太容易,还是说,怎么一个机会?
陈冠中:我想办杂志从来跟一般人想象不一样。原来香港在50、60年代有很多很多小型杂志:当时所谓南来的文人,他们办了很多政论杂志,也办了很多文化、各种文学的杂志,这个传统其实在60年代是非常旺盛的。小时候影响我最大的一个就是叫《中国学生周报》,是香港出版的。在60年代,他们的学生周报水平非常高,介绍的都是艺术电影,西洋文学这些东西。那时候很多小众的刊物,到1970年代中都收掉了,所以1976年就有点继承了这个传统――小报的传统――办了《号外》。
凤凰网文化:对,名字也很像小报,小报们70年代一下子被收大概是什么原因呢?
陈冠中:其实说不定也是香港越来越繁荣,很多大众媒体也出现,比如说电视也越来越受欢迎,所以很多之前做的很久的报刊,在那个时候就消失了。然后我是因为不懂这个市场,刚刚去了美国一年多,就看到原来美国也有一些同类的这种小众杂志,我就把这些概念加上我们以前香港的一些所谓学生周报等等,合起来,重新做了一份。我们也是很困难的,几乎决定要关掉都决定了好多次,每次都很幸运地又过了一关,又过了一关这样,所以撑下去了。
凤凰网文化:您当时给杂志的定位是城市生活评论?
陈冠中:对,其实就是整个城市概念进来的。可能是在香港的报刊所谓比较新的,之前的分类方法可能是,做娱乐也好,做文学也好,做所谓知识分子,都是这样分的。但是到1976年《号外》做的时候,我们整个概念就是,我们城市的新一代要看的东西。所以里面从饮食到时装到电影到政治,到非常悬的文学理论都可以是当中,只要是觉得这一代人能看的,我就放进去,所以这个概念跟以前有点不一样。城市这个理念在香港70年代中,就慢慢有些人有点感觉,比如说香港一个很重要的文学作品就是作家西西写的叫《我城》,1975年,虽然我当时没看,但是1976年我就想尝试这个东西。
凤凰网文化:有这个概念。
陈冠中:对,我们当时就把香港看成一个所谓国际城市。
凤凰网文化:事实上当时香港那个城市形态已经很完善了。
陈冠中:已经开动了,起码。
凤凰网文化:听着似乎读者群应该很明确了。第一期出来的时候,读者们是在一个摸索的过程中,还是你们也在寻找,他们也在寻找?
陈冠中:我们心目中的读者是很明确,然后马上也有很多人反应,就是喜欢,但是加起来这个还是个小众,问题是广告商不认。
凤凰网文化:当时能要到广告吗?
陈冠中:开始这几年都没有,因为他们不觉得这个读者群有什么消费力,什么人,说不清楚,广告商问你年龄、性别、收入,我们都说不出来,这个要等好几年之后,突然有很多突破。
凤凰网文化:这些人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一个中产阶级,因为《号外》他介绍了,比如说常春藤一些小说,他是瞄准了中产阶级。
陈冠中:那个时候都不是用中产阶级这个概念,而是用所谓新一代的,习惯各种文化趣味的人,但是其实因为香港整体环境好了,这些年轻人,比如说他们出国留学了,或者在香港本身做媒体的,他们其实的收入已经慢慢在提升,就是刚刚有这群人出现,才能把《号外》养下去。
凤凰网文化:前前后后大概几年《号外》,最后是被现代激活了?
陈冠中:《号外》大概做了6、7年才开始打平,然后有比较长时间收入比较好,到1999年卖了给一个香港的上市公司,那家公司三年后又卖给深圳和广东的现代传媒,就是邵忠的集团。
凤凰网文化:可以分一下《号外》的前期、中期、后期吗?
陈冠中:你都可能想不到,最早的武器是报纸形式的,是小报、周报、然后就改成杂志――就小开本的,一直到1981年改成大开本的,从此就变成大开本的杂志。突变变得很重要的,这也是因为刚碰巧很多学了美术设计,摄影的人,回到香港,他们拍出来东西已经跟以前所谓摄影都不一样了。比如我们好几个封面都是张叔平当时替我们做的,张叔平后来是替王家卫做美术指导。80年初他就替我们做封面。
凤凰网文化:所以真是,包括看您的文章、刚才听您描述《号外》,觉得很注重趣味,有时候会不会觉得趣味是一个双刃的问题,没问题他好,但是趣味太过可能会损害一些内容。
陈冠中:对,我们以为我们自己是挺正常的香港年轻人,以为我们的趣味很多人都会分享,做了之后我才知道,我们本来就是个非常小众的趣味、原来我们是很偏的趣味――我们趣味都是奇奇怪怪的东西,虽然这种奇怪的人在香港开始越来越多,(但)绝对不是主流。所以在《号外》头几年是很辛苦,因为它不是一个主流刊物,一直都是一个很异端、另类的刊物。
凤凰网文化:这样这种内心的沉重感不觉得很大吗?是我不跟你主流了、还是在香港那个环境,希望更被主流接受?
陈冠中:其实中间有无数的妥协跟调整,然后还是保持一点希望,保持一点风格,有时候也要牺牲点原则,都有了、都做过――为了生存,生存下去。
北京的文化场域比香港台湾都大得多
凤凰网文化:您觉得您这个算北漂吗?虽然您是从一个,文化上可能。
陈冠中:我1992年到1994年不算,但是我2000之后大概算了,1992到1994,这是一个香港的商人,哪怕是一个做文化的商人的身份进来的。然后一直在找各种朋友,看看他们有什么能做的。我进来的时候,邓小平的南巡还没有开始,但是后来一到南方讲话之后,所有的门都打开了,大家所有的步伐,什么都敢做。那时候我说我是想投资文化,大家都首先不太知道想做什么,但是都很欢迎。一下子我有太多机会可以做各种各样的事情。但那个时候感觉好像不是漂在北京,而是跟北京各种行业的朋友在谈能点做点什么,好像能做点什么。比如说后来我们做了一些唱片,比如说出了艾敬的《我的1997》,老狼什么的,做了这些。那个时候,其实我之前没做过音乐,但是只是因为好好地去做,一下子就能推出来,而且马上就、好像全国都红起来,好像很容易那个时候。
凤凰网文化:所以包括您说,1992年可能来内地的香港人还会多,2000年之后,很多了,内地香港人、四周人对北京的这种陆地的文化是什么眼光看?还是一种只要您来就有活干,还是怎么一个很均等的位置、大家要商量很多东西?
陈冠中:首先,北京的场域是比香港或台北大很多。
凤凰网文化:您指的场域具体指什么?
陈冠中:就是这个文化圈,这个圈子大,我来了十几年,大部分人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们,但是如果你在台湾,你能花上五年,大概你都差不多走遍了文化圈,都能认识了,在香港可能三年,如果你真的认真的话,都见到了。北京真的还有很多见不到的角落。所以这不是一个档次的比较,而且是全国的文化首都,这是毫无疑问的,说不定第二名是香港,第三名可能是台北,我觉得,或者台北第二名。
但是北京的第一名是跟第二名差很远的,这个距离不是一个小距离,然后现在主要的上游在构想,在投资,在主导这个市场现在都在北京。比如说电影、电视,那些大的投资都是在北京,创意的人也在北京,哪怕公司是真正的公司,其实他们的创意人都在北京。
凤凰网文化:会不会有一种围城的心态,就是所有人都想攻入紫禁城,但其实还是有一些北京人想出去,可能作为一个香港人有多种心态。
陈冠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北京人是不是想出去,真的北京人可能真的不想出去的,有些从外地来北京,有时候想想,其实自己的家乡也不错,我现在每年多会去很多地级市,可能会去30个地级市,比如说看看,现在都有很多年轻人回去了。但是香港曾经在过去20年,很多人进来,现在能留下的一定是香港最好的人。就是他们在竞争,就认为他们是最好的,比如说陈可辛导演,不见得每个香港导演都能留下,但是陈可辛导演可以。
凤凰网文化:我们有一个词叫接地气,在这儿也十多年了,您觉得您的生活习惯,无论从生态形态来讲,还是文字形态来讲您觉得是和北京接了,还是您愿意有一个距离感?
陈冠中:我以前是做大众流行文化,那个地气跟我现在要做的是知识分子里面的问题意识,是不一样的地气,两个都有地气的。中国大陆知识分子的问题、历史,跟我们在香港是不一样的。现在我要写的东西希望是面向中国大陆的,所以我要跟中国大陆的问题是接上,要理解他们整个思想的来龙去脉,他们关注点在什么地方,用什么语言大家才能沟通的好。虽然我有时候会借用一些,在之前带进来的想法来做磨合,但是基本上又接这个地气。我运气很好,不用再去接流行的地气。你要真的创作一个流行东西,其实比写一篇论文难的。
我写很多内地题材都底气不足
凤凰网文化:问一个直一点的问题,大陆的知识分子和香港的,您觉得比较大的差异性在哪儿?您喜欢现代这帮人吗?玩的这帮人吗?因为我有时候觉得是一个是非圈子,就说实话。
陈冠中:其实每个圈子都很多是非的,其实我们有时候也爱听点是否,比如说人无癖也太无趣了,还是要说说大家认识的,家长里短的。香港的资本主义他们所受的这套教育跟大陆上一辈其实不太一样,现在是越来越催同了我觉得,大家看的东西会比较接近。但是比如说我那代的,刚才说了,披头士的音乐是从小听的,这边就算以后再听,那个感觉已经不一样了。
凤凰网文化:20岁听和40岁听是两个层次。
陈冠中:完全不一样,20岁之前激动过的东西,大概理解会深很多,和你以后是通过理性去听的,去接触的东西不一样。
凤凰网文化:觉得周围这帮知识分子,已经从心里想带这些香港人玩了吗?
陈冠中:现在没有责任去带任何人玩的,如果你能玩的来,你自己是能适应的好。你叫我要不要带台湾人玩,我也没有说我为什么要带台湾人玩,但是我也有台湾朋友,一样的情况。北京相对来说还是挺开放的,他们往往也不是北京人,所以这边的圈子挺包容的。
凤凰网文化:有时候写东西会不会有这样一种困惑,或者犹豫:您对香港的资料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