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纪霖:中国如何走向文明的崛起」正文
一场突如其来的金融危机,将中国推向了世界舞台的中心。作为全球最发达的发展中国家,中国的GDP总量今年将超越日本,仅次于美国,成为世界老二。全世界都在惊呼“中国世纪”的到来。.资深外交家吴建民认为:“中国在鸦片战争后首次走到了世界舞台中心,这一新变化世界没有准备好,中国自己也没有准备好”。中国的崛起,是一种什么意义上的崛起?崛起后的中国还缺少什么,她将走向何方?这些问题令西方人迷惑,中国自己也缺乏清晰的答案。
在一片中国崛起的欢呼声中,我们需要的只是冷静的反思。
一、文明的崛起,还是富强的崛起?
中国的崛起当然已经是一个无庸置疑的事实。问题在于,中国的崛起与文明有关吗,抑或仅仅是一种“富强的崛起”?“富强的崛起”只是以GDP为核心的一组统计数据,所谓民富国强,是综合国力的展现;而“文明的崛起”则是一种普世价值与制度体系,是人类历史演化中新的生存方式和意义系统的诞生。中国在历史上是一个文明大国,按照雅斯贝尔斯的观点,儒家文明与犹太教-基督教文明、古希腊-罗马文明、伊斯兰教文明、印度教-佛教文明一起,是影响至今的人类轴心文明。儒家文明提供的价值典范在于:法家追求的富国强兵并非正途,人类生活最重要的是保持天人之际、群己之际的和谐,国计民生虽然重要,但并不具有终极的价值,人生的意义在于成德成仁,统治者施行仁政,民众安贫乐道,维持身心平衡的礼治秩序。最后实现天下归仁的大同理想。儒家文明通过中华帝国的朝贡体系,在东亚地区曾经建立过长达千年的统治,那的确是一种以天下主义为核心的文明霸权。中国文明在18世纪到达巅峰,以至于贡德・弗兰克在《白银资本》一书中,将1400-1800年的现代化早期视为“亚洲时代”, 在欧洲工业革命兴起之前,已经出现了全球经济体系,但它的中心不在欧洲,而在亚洲,中国与印度是全球经济的中心,也是世界文明的中心。然而进入19世纪之后,随着欧洲的强劲崛起,中国文明逐渐衰败。老大帝国先是败于欧洲列强,然后不敌过去的学生、因“脱亚入欧”而变得强盛的近邻日本。中国人痛定思痛,放下重义轻利的儒家文明,开始追求西洋式的强国崛起。
早在晚清,严复、梁启超这些中国知识分子已经发现,近代西方崛起的背后,隐藏着两个秘密,一个是富强,另一个是文明。富强是躯体,文明是灵魂。富强与文明,哪个目标更重要呢?在落后就要挨打的亡国灭种危机面前,文明的目标、自由民主的理想不是不重要,但比较起富强,显然可以缓一步进行,当务所急乃是尽快实现富国强兵,以自己的实力争得世界上的生存地位。在长达一个半世纪的追寻强国梦之中,富强压倒文明始终是中国的主旋律。从晚清到民国,从毛泽东时代到改革开放三十年,虽然文明梦的内涵与时俱变,但富强的目标始终一以贯之。即使在毛泽东时代,意识形态挂帅,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打造社会主义强国,依然是继续革命的中心目标,毛泽东求强心切,发动“赶超英美”的大跃进,试图以非现代的方式建立现代强国。进入改革开放年代,邓小平先是“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随后认定“发展是硬道理”,人民富裕,国家强盛,成为社会上下共同的追求目标,发展主义成为超越各种主义纷争的国家主导思想,而消费主义又是百姓日常生活的意识形态。发展主义的国家战略与消费主义的民众意识上下合流,其背后共享的世俗目标,便是与价值、伦理与文明无关的富强。以寻求富强为中心,三十年的改革开放成就了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国的崛起。
富强与文明是近代西方崛起的两大秘密,中国在追求现代化过程当中,暂时舍弃了文明,全付精力攻富强,不惜一切代价学西方,追求“富强的崛起”。路易斯・哈茨在为史华慈的《寻求富强:严复与西方》一书所作的序言中不无感慨地指出,严复站在尚未经历现代化的中国文化立场,一下子就发现了西方思想家未曾意识到的19世纪欧洲崛起的秘密,他在英国古典自由主义叙述的背后,读出了“集体的能力”这一西方得以富强的主题。从19世纪末到21世纪初,几代中国人追寻强国梦,在何种文明问题上,几度摇摆 最初英美,又是法兰西,随后苏俄,最后回到英美 至今争论不休,但在富强这一关节点,却前赴后继,纲举目张。富强这门课是残酷的,学生先是被老师棒喝殴打,打醒之后一招一式模仿老师。经过一个半世纪的苦炼,终于到了学生可以向老师叫板、师生平起平坐的时刻。假如像雅克所预言的那样,2050年真的实现了“东风压倒西风”,这究竟是中国的胜利,还是西方富强精神的胜利?西方人届时会否像当年被满清征服的汉人那样骄傲地回答:是的,是轮到你们东方人再次成为世界的统治者,不过这次你们却在精神上堕入了我们西方精神的俘虏。是我们让你们从野蛮走向了文明,哦不,从你们东方文明的视角来看,应该是从文明走向了野蛮!
一个可欲的现代性既包含物质文明(富强),也内涵精神文明(价值)。一部近代西方的现代化历史,也是道德与生存、启蒙价值与国家理性内在冲突、相互斗争的过程。在19世纪到20世纪上半叶,在西方历史内部曾经出现过物质主义与国家理性携手、走向全球野蛮扩张的文明歧路。这种以富强为核心的现代性,也预设了对人性的独特理解,不过那仅仅是霍布斯意义上追求自我保存、自我利益最大化的“生物人”,这种失去宗教与道德价值约束的现代性,无异是一种野蛮的现代性,或者说反文明的文明。假如没有文明法则的制衡,听凭现代性内部富强的单向膨胀,往往会堕于腐败、冷酷与野蛮。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就与文明内部的这种残缺性有关。
今日的中国人,比这个时代的西方人更像19世纪的西方人,表现出欧洲早期工业化时代欲望强烈、生机勃勃、冷酷无情与迷信物质力的布尔乔亚精神。当世之国人,与儒家文明熏陶下的老祖宗比较,在精神上恍若异种。在富强这张脸谱上,中国已经步入“现代”,而“现代”的代价却是“中国”的失落 不是国家主权意义上、而是文明主体意义上的中国。
二、现代性内部的野蛮性
富强与文明都是现代性的内在要素。所谓富强,包含三个层面,首先是器物的现代化,其次是国民精神的提升,第三个旨在实现韦伯意义上的社会-经济机器的合理化。而文明则是一种特定的价值目标和乌托邦理想,比如自由、民主、平等、公正等等,这些都是现代文明的普世价值。富强是世俗的诉求,而文明是内涵伦理、道德的价值理想。
在欧洲的现代性历史过程之中,富强与文明是一个同时展开的两面,富强为现代性提供了物质生产与制度合理化的基础,使得人类在短短的几个世纪之内能够创造出比过去所有历史的总和都要大得多的物质财富,文明则为现代性提供了精神与制度的价值与意义,并以此发展出现代的心灵秩序与政治秩序。缺乏富强的现代性是一种虚弱的、贫乏的宗教/道德乌托邦,而没有文明的现代性则是可怕的、具有内在破坏力的蛮力。富强与文明,是现代性不可缺少的两面,它们满足了人性深处世俗欲望与精神超越两个矛盾性的追求,是心灵秩序中神魔二元性在社会秩序中的现实展现。
虽然每个时代都有其野蛮性,并非自现代性而始,然而,现代性一方面是物质和科技的进步登峰造极,另一面却是野蛮的空前(未必)绝后。文明提供的技术手段使得暴力和杀人更加科学化和理性化,电影《阿凡达》中最令人震撼的镜头,就是自然的原始部落与武装到牙齿的现代人的对抗。现代性承认了人性的世俗欲望无限膨胀的正当性,当今世界各种利益政治的斗争,最终乃是人性中的欲望冲突。霍布斯对现代人性的认识虽然冷酷,却是一针见血:贪婪和虚妄。人类的虚妄发展到现代,莫过于此。当各种超越世界(上帝、天命、自然、道德形而上学)崩溃之后,各种人造的崇拜物、拯救世界的意识形态充斥人间,并且都以某种貌似崇高的名义施行暴力。现代性的内在野蛮性不是一种外在之物,而是内在于现代人的心灵之中,它成为现代乌托邦的内在一部分。暴力不仅施行于人的肉体,而且摧残人的灵魂,前者比较容易察觉,而柔性的强制性力量 通常表现为流行的意识形态话语 作为福科所说的话语权力却无所不在。现代文明的野蛮,说到底,乃是一种心魔。与野蛮的搏斗,是现代文明内部的战斗,是一场人性的自我搏杀。无论历史如何进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与心魔的斗争,是一场人类永恒的战争。
当代中国的发展,创造了三十年迅速崛起的奇迹,但现代性的负面景观都在中国集中地体现。如今这个全球化的现代性非常短视,非常自私,现代人为现世享乐主义激励,不相信来世,不恐惧地狱,也不追求天堂,要的只是自己看得见的欲望满足。古代人、中世纪人对自然与上帝有敬畏之心,生活有节制。现代人活得太嚣张,肆无忌惮。地球总有一天会毁于人类自身,可能就是一次漫不经心的偶然失误。古老的玛雅文明曾经预言2012年是世界与人类的末日。世界末日也好,最后的审判也好,抑或弥赛亚时刻也好,都有一个对现世有所制约的神圣(或恐怖)的终端,让人懂得审慎、畏惧和有敬仰之心,然而,现代人,特别缺乏信仰的中国人如今天不怕、地不怕,无论是体现国家意志的奥运会、世博会倒计时,还是个人生存意志所期待的买车、买房、晋升的幸福倒计时,都是不具超越性的“世俗时刻”,一旦来临,即陷入虚无。人们在纵欲与虚无之间无限循环,生死轮回,永无尽头。这,难道就是现代人的宿命吗?
现代性靠什么与内在的野蛮性作战?现代性一方面滋生着不断变种的野蛮流感,同时也不断生产着对它们的抗体,从现代性的历史来看,自由、民主、法治、平等各种价值以及相应的社会政治建制,还有人类几千年的人文与宗教传统,都是制约现代性负面的有效因素。文明之所以依然给我们希望,启蒙之所以没有死亡,乃是建立在这种现代性抗体的自我生产机制之上的。按照历史的辩证法,野蛮的流感让文明产生抗体,但同时也不断对抗体做出反应,产生新的流感病菌。如同加缪所说,鼠疫是不可能终极地战胜的,因为鼠疫在人心之中。但人之伟大,乃是有一种西西弗斯的精神,与之不断的抗争。对于人类文明的前景,我们应该抱有一种审慎的乐观或有节制的悲观态度。
三、“好的”与“我们的”:需要什么样的价值?
去年在英美出版的马丁・雅克的《当中国统治世界》一书,断言到2050年中国将以文明霸主的姿态统治全世界。他追随亨廷顿的文明冲突理路,将中国视为一个文明共同体,认为近代以来的中国“似乎像民族国家,但骨子里是文明国家”。雅克这一前设性的理据在历史与现实层面能够证成吗?传统中国诚然是一个以儒家文明为认同核心的中华帝国,并非现代意义上的主权国家。然而,晚清之后历代中国人的历史使命,轴心目标是打造一个像西方那样的现代民族国家。随着中华帝国的倾覆,儒家文明也随之崩盘,处于一波又一波的解体之中。文明国家以独特的文化认同为基础,而现代民族国家则以威斯特法利亚体系的主权认同为前提。自上个世纪初中国文明解体之后,中国作为一个文明国家所赖以存在的价值符号与文化独特性变得暧昧不清,何为中国、何为“中华文明”,这些最基本的自我认同至今如同在庐山云雾之中。当代中国人不得不借助民族国家的现代概念,通过对国家主权的不断重申以及对国际关系中“他者”的政治性区隔,而获得国家与国民的自明性。雅克的命题或许倒过来说更为恰当:当代中国表面是一个有五千年历史的文明国家,骨子里却是一个国家主权为核心的民族国家。
现代中国的重建,是满足于民族国家的建构,还是恢复文明国家的风采?对于一般国家而言,它们在现代化过程中的使命只是实现民族国家的建构。但中国不一样,作为曾经的轴心文明,一旦进入世界舞台,注定要扮演大国的角色。在国际政治之中,经济实力当然很重要,却不是最重要的。佩里・安德森在讨论全球历史中的霸权演变时,提出要区别两种不同的权力:支配权与霸权。支配权(domination)是一种通过强力(force)的权力,而霸权(hegemony),则是一种通过合意(consent)的权力。按照葛兰西的经典定义,霸权的核心在于其意识形态的本质。霸权不仅建立在强力基础上,而且也是建立在文化优势(cultural ascendancy)之上的权力体系。霸权的真正内涵在于知识与道德的领导权,即所谓的话语权。在全球政治舞台上,一个国家假如只有经济实力,只是一个GDP大国,它可以拥有支配权,但未必有让其他国家心悦诚服的道德权威。唯有文明大国,拥有话语领导权或文明竞争力的大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