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岱:生存形态:从现代人到后(期)现代人」正文
专业人
传统封建社会里的人,吃饭的根本,也就是生存的基础,乃是土地。
传统社会里其实只有两种人:农和士。所谓三十六行,所谓士农工商,实在是除了农与士外,一切都是枝节与末梢,不足挂齿。而农者,亦只有两种:一是有土地的农民,一是没土地的农民,即地主与佃农。士亦只有两种;一为没做官的读书人,一为做了官的读书人。读书是为了做官,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其实是万般皆下品,唯有做官高,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也是因为做了官才会有的。而做官又不过是为了成为一方土地上的牧民者,得到的实在还是土地。更不用说,大部分做官的,攒了小钱或贪了大钱,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那样的大钱,最后多半都是要用来买土地的。所以,传统社会里的人,说到底,都只是农民,都只是土地人。
现代社会里的人,我以为,那吃饭的根本,或曰生存的基础,却是专业。腰缠万贯,不如身有薄技,是以市场经济为基础的现代社会里的生存之道。
当然,人们要反驳说,如果传统社会里的人是土地人的话,那么现代社会里的人就应该说是资本人。
说现代社会里的人是资本人,这自然是不错的。不过,法国文化研究学者,社会学家布迪厄已在他的著名的现代社会资本形态研究中,把现代社会资本的复杂性指明了出来。布迪厄认为资本可分为四种形态:物资资本、社会资本、象征资本与文化资本。其中文化资本就是一个人在他的长年的学习中获得的知识与能力,以及相应的文凭与学位等,也包括一个人在长年的工作中所积累的经验与成果以及相应的职称之类的社会评价等。
我想,文化资本在四种资本中是处于最基础,最稳定,最可靠的层面的,在形态分析上很有点象传统社会的土地。文化资本的实际质料(也就是说不是它的外在凭据)一旦获得,就不容易被轻易剥夺,也不能轻易转让,它作为身体塑形内在化地与人本身融为了一炉。不能作为遗产留给后代。而物资资本、社会资本与象征资本,在现代社会的市场机制,民主政治与文化形态中,其变数都是很大的。亿万富翁也有可能一个晚上破产,民选的总统也不过一届当几年,一般的顶多连任个两届,而名望,品牌之类象征性的东西则同样容易潮涨潮落,转瞬即逝。虽然习得的知识与能力在发展急速的现代社会,尤其是在今天的知识经济时代里,也很容易过时,退化,但比起其它四种资本来说,还是要稳定得多。也许可以这么说,文化资本不是最有效益的资本,却是最基础的资本。
拥有一定文化资本的人,便是具有一定专业知识与能力的人,所以,现代人从根本上来说,是专业人。
做现代社会里的专业人,比起做传统社会里的土地人,无疑是要优越得多。其优越处,一是自由,二是平等。
土地人的自由是十分有限的,因为要受到土地的束缚。土地是不能随身带的,土地人因而不容易自由迁徙。建立在土地基础之上的社会体制,更让人受到家庭、家族、家国等的群体关系的束缚,而失去人的个体性,不易形成个体的自由态。现代的专业人由于其专业知识与能力被塑形成为与身体同一,所以至少在理论上,那自由是可以大得多了,一双脚,两只手和一颗脑袋,跳槽、移民、迁居,满世界都应该可以去留。建立在专业人基础之上的现代社会政治法律制度,只要发育足够成熟,也给现代人的个体性与个体的自由度以很大的开发。
土地人的生存状态是绝对一元的,比较的维度仅仅只是土地,谁土地多,谁就是这个社会里的人上人,率土之滨莫非王土的皇帝是最大的地主,是一切人之上的人上之人。而现代社会,真正的现代社会则不同,专业人的生存状态是非常多元的。市场的分工与交换机制,科学技术与现代教育的分科而学机制,使现代社会里的专业人能够获得多得多的平等的可能与感觉。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在传统社会里只是理想,在成熟的现代社会里,却是基本事实。物资资本虽然有垄断效应,但会受到专业人状态的制约,例如,一个亿万富翁的遗产继承人,如果没有足够的专业知识与能力,那他就只能成为该项遗产的所有者,而没法同时也成为经营者或使用者(除非他不再投资,只用作个人享用,但这是不可能的),这种所有权与经营权、使用权的分离,就显然地会制约物资资本垄断或长期垄断的趋势。所以,现代社会的形态更容易形成为一种高原状的东西,即使最高的阶层,也可能是一种较为广阔的平台,而传统社会的形态则是那种山峰状,是山头尖尖的,或金字塔型的东西。
现代的专业人比之传统的土地人,乃是一种更优的生存状态,但却远非理想的生存状态。专业人体制更可能会滋生出许多可怕的情景与问题来。
问题之一是,专业人很容易被囚禁在"学习"中。
专业人作为一种人才的特征,从根本上来说是学习型的。专业人基本上是受教育的结果,专业人的身体塑型是由现代教育完成的。现代教育与科学研究以一种较为恒定的的专业区划体制,用专业知识与能力不同类别的武装了现代人,使他们完成教育后,拥有进入相应场域并在此场域中具有一定话语权力。因此,一个典型的专业人对自己多年习得的专业知识与能力是视如命根的,也因而,一个典型的专业人在人才特征上是学习型的。
学习,无疑是非常重要的事;学习型人才,对于现代社会来说,当然也是非常重要的;尤其对于一个后发展的现代社会来说,那重要性更是首当其冲的。
日本现代化的一个很长的时间里,着重起用的正是学习型人才,他们用学习的,搬用的,而不是基础的,创造的方法,从西方已发展的现代国家直接将技术与经验拿来,迅速武装迅速推进自己,使日本在现代化之路上突飞猛进,后来居上。所以,学习显然是日本走向现代化的一条便捷之途。二十世纪,尤其是二十世纪最后二十年,我们中国的现代化,走的基本上也是这条路,向苏联学,向日本学,向西方学,今天我们中国人对西方的了解恐怕比之西方人对中国的了解要多很多,特别是在广和细的维度上是如此。
但学习,单单是学习,却是有很大毛病的。
单单是学习,容易造成机械搬用;单单是学习,会造成既崇洋媚外又固守妒外的坏毛病;由于传统惯性与某种利益考虑交织成的复杂原因,单单只有学习的意识还容易造成只学枝末,不学根本,从而形成为畸形发展的现代化;而长期只有学习,不会创造,后发展的现代化就会永远是后发展的现代化。在已进入知识经济时代的今天,这样的可能性更是越来越大。
问题之二是,专业人体制很容易导致名实分离状况。
专业人是由内外两面构成的,内者乃专业知识与能力的习得、练就;外者则为专业人专业水平外在标志的符号认定;文凭或学位以及职称等。专业人体制的正常状况自然应是所有专业人内外的一致。但是,当专业作为人的吃饭的根本,生存的基础在一个社会里突显出来时,外在符号很可能就会变得比内在实际更为具有明显的效应。而在一个官本位严重的社会状态下,在一个知识分子缺乏内在良知,内心尊严,知识分子群体内部缺乏对于他人成绩或成就的内心承认基础上的公认与共识的良好的软环境的情况下,一切社会评价只能依凭官僚机器式的所谓硬件来度量,那么专业符号这样的硬件就会比专业实际这样的软件紧俏得多了,专业之名实就会出现分离失衡的虽无理却也令人无奈的情景。
专业人的名实之分离又有两种情况:
其一是唯文凭或唯学位的倾向。我们曾经历过文化革命中唯成份论的可悲可笑境遇,今天我们又在遭遇一个质异构同的唯文凭或唯学位论的现实,"知识化"的号召在这样的现实中正在越来越变成"文凭化"或"学位化"。许多学者,甚至是著名的,著作等身的学者、教授、博士生导师去拿博士名头的故事,恐怕很能说明我们这个社会对于学术成就,专业成就的认定是多么的无力,人们向往硬件而无视软件的心态是如何焦灼。
其二则是文凭的假冒伪劣现象。这里且不说制售假文凭的恶劣现象,只说由正规教育单位"生产"出来的假冒伪劣专业人。由于专业符号这类硬件的走俏,由于国家教育投入的有限以及办学途径的单一,更有"教育产业化"口号的适时提出,由正规教育单位"生产"假冒伪劣专业人的现象就实在是很难避免的了。
问题之三在于,专业区划与"计划思维"关系密切。
在一个历史阶段里,我们这些东方国家将现代性简单地理解为科学技术加工业化。而科学从某一维度说乃是分科而学,因此,政治头脑们便以一种绝对理性主义的态度,一种"计划思维"的方式,极端人为地对专业进行区划与管理,并集中力量于某些有利于推进工业化的专业。这样一种人为区划与管理的专业形态,使专业与专业之间竖起了铜墙铁壁,使活动于专业壁垒之中的专业人失去了适应社会需要变化的能力,更失去了创造的活力。反过来,这样的专业人因为养成了对专业壁垒的依赖,对绝对理性主义和"计划思维"的人为区划与管理的依赖,又会构成对政治头脑集权的推进与巩固。
即使仅就科学而言,也有两个面,一为实证,一为理性。西方海洋国家的思想家们拓展了实验、实证、实用等的思路,而西方大陆国家的思想家们则拓展了理性主义的思路,结果影响到更东一些国家的人们,发展出一种绝对理性主义的(其实也就是绝对形而上学)的"计划思维",并通过推进专业化与工业化,以图实现现代化。可结果却发现,现代化并不如此单面,而传统在很大程度上不仅没有被全面与有效地超越,官本位的积习倒有可能是更大的扩张了。
总的说来,专业人比之土地人当然已是现代人了,但专业人与土地人也存在相似之处。专业区划之变化相对于社会需求的板滞多少有点象土地的固若金汤,不易移动,专业人对待专业的态度亦多少有点象土地人对待土地的态度。而专业人体制也不容易更完全地超越土地人体制。
不过,专业将永远是现代人的生存基础,专业人将永远是现代人的基础形态。
职业人
如果说,专业是现代人吃饭的根本,生存的基础,那么,职业则是现代人当下的饭碗,生存的现实。
我们的职业有时也就是我们的专业,职业人有时也就是专业人。但更多的情况是,职业并非专业,职业人并非专业人。而且从对现代人生存形态的文化分析来看,职业人与专业人的区别是相当明显的。尤其在当代中国。
专业的区划,可以说是一种自上而下的,行政性的,计划性的,对科学、教育、生产、管理等的制度性区划;专业人应该说是更多生存于一种较为固定,相对稳定的行政性体制之内。而职业的区划,则恐怕主要是由社会需要,特别是市场需要所推动,由交易、经营、生产、创设的现实所形成的,一种自下而上性的社会自然区划;职业人更多生存于一种或由微而著,或突然发生的不断变化着的社会组配分化的自然流程当中。
事实的确是,由市场或社会需要制约着的职业的涌现与消失迅速灵活,甚至难以捉摸,例如网络经营职业的出现,传销职业的出现,居室设计职业的出现,流行歌手职业或音乐谜底职业的出现,节目主诗人职业的出现,在它们的出现之时,恐怕都是计划性的专业区划没有准备好的,而另一些职业却正在无声无息地消失。
专业区划当然也不是对由社会需要或市场需要所制约着的职业的组分没有跟进,但这种跟进总是滞后的,总是有一个相当的距离的。
从现代人掌握专业知识与能力的角度看,专业人如果只是为了做好他的专业工作,通常只要掌握属于他的专业的知识与能力,尤其是计划思维状态下的专业人,他们甚至会害怕并讨厌别的专业人随便越过既定的专业之边界。而一个职业人,为了做好他那一职位上的工作,他很可能需要多种的专业知识与能力,他往往需要超越边界,甚至在发展的导引下,自然灵活地重新区划边界。
从形态特征的角度看,专业人的形态特征是窄而齐,职业人的形态特征是特而活。说专业人的形态特征是窄而齐,首先是相对于土地人而言的:一个农民,从喝水到吃饭,从碗里的菜到锅里的肉,从穿衣到住房,从床呀桌呀到点灯的油,几乎样样都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一个农民便是满足自己生活之需的全能者,一个农民之家,则几乎就是一个小社会。而专业人之窄而齐,是说体制对于专业人的专业要求几乎是尽可能的窄,对专业人身份的外在凭据则是尽可能的齐备。例如一个教师评职称,专业论文必须是本专业的,不越界的,可各种外在凭据,如从文凭、学历、学位,到教学分、科研分、工作分,从著作到论文,从课题经费到各级获奖,等等等等,都需一应齐备,且不怎么能以此长补彼短。职业人之特而活,是说的社会对于职业人的要求,首先是独特的能力,能力的独特,独特的能力能满足独特的社会需要,便能在市场竞争中取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