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虹 夏铸九 邱贵芬 廖朝阳 范 云:「吕秀莲」抓狂文化批判的方法论问题」正文
时间 2001年2月24日(星期六)下午2 30-5 30
地点 紫藤庐(台北市新生南路3段16巷1号,电话 2363-7234)
主办单位 文化研究学会、台湾社会研究季刊、亚太研究室、国科会社科中心、紫藤文化协会
协办单位 台大城乡所、中央性/别研究室、辅大比较文学所
主持人: 张小虹(台大外文系教授)
引言人: 夏铸九(台大城乡所教授)
邱贵芬(中兴大学外文系教授)
廖朝阳(台大外文系教授)
范 云(中研院社研所助理研究员)
记录整理:官晨怡、陈怡霈、文端廉、黄淑姿
刘纪蕙: 今天我们在这举行文化论坛,因为我们相信学术是有批判力的,所以我们希望能去设计一些议题,而且邀请不同学界、不同学科的学者来谈谈我们在文化中看到的现象,来讨论一些没有被深入讨论的问题,或许这学会会是很多学界动力的起点,也是很多思考的起点。我们很高兴请到今天的几位引言人,现在我把时间交给今天的主持人张小虹。
张小虹: 选在紫藤卢作为文化批判论坛的地点,是希望找到一个非学院的地方,能够让所谓文化研究的战斗位置变得更敏锐一点;这样的场所是有点沙龙式的,或是茶坊式的,这当中有个期待,就是看看台湾的文化界人士脱了鞋子以后,还能不能思考?今天选的题目:吕秀莲抓狂,其实是想探讨一下新政府上台后,整个媒体呈现的吕秀莲现象背后牵动的问题,这里头可能有政治角力,可能有意识形态或是省籍情结,而且绝对有性别议题在里面。很多人常开玩笑说,吕秀莲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她一个人可以让台湾陷入一个歇斯底里状况,大家都想知道下面她又要出什么错,从最早所谓的台湾未定论,整个远亲近邻的谈法,一直到后来的总统府绯闻,整个新新闻事件。台湾社会对整个吕秀莲相关事件的反应很有趣。
吕秀莲现象是什么样的问题?是如一些人说的,只是性别问题,不是性格问题?或是另一些人说的,不是性别问题,也不是性格问题,而是性欲问题?或者有人说不是性别、不是性格,也不是性欲,而是老二问题,因为有人说女人是没有老二的,或是说女人当不了老二,整个阳具跟权力的联想。今天有不同领域的一些朋友,跟我们谈谈这里面发生了什么问题。
同时我们也希望透过吕秀莲现象,实际来谈一下,文化研究在台湾这么多年,最近几年是否特别呈现一种呆滞的状态,或是说过去强调的一种社会介入力,一种比较犀利批判的活力,是否最近几年遇到一些困局。是因为想跟政治保持某些距离吗?还是有什么原因。我们希望从文化研究的方法论以及台湾的在地状况做出一些思考,这是我们当初规划的原始动机。先请第一位引言人台大夏铸九教授为我们做引言。
夏铸九: 自从台湾版的陆文斯基事件、新新闻杂志传神的“嘿、嘿、嘿”报导、吕秀莲提出民事控告…等新闻,可说是把“新政府”上台后的吕秀莲现象推上了最高潮。各种媒体的不同形式报导,加上全球网络上越界流动的各式信息,从文字、声音、影像、以至于色情图文与在线交谈、辩论等等,真是坐实了符码的生产与象征的力量。但是,这过程却也正好是在台湾特殊的政治狂热氛围中建构了全球信息化社会的“真实虚拟”(real virtuality)文化。怎么说呢?这事件固然关乎台湾版的陆文斯基事件与台湾版的连续剧,可是它更是电子版的罗生门。最后吊诡的是,没有人能弄清真实与虚拟,即使是吕秀莲自己。既然一切真实都需透过象征来沟通,因此,一切的真实在感知上其实都是虚拟的。由嘿嘿嘿符码引爆的争论,使我们赫然陷入全球信息化资本主义真实虚拟的文化中。真实本身完全陷入虚拟符码与象征的情境中,那真是曼威‧柯司特所说的“假装 (make believe)的世界,在其中,影像与表象不仅出现于屏幕中以便沟通经验,而表象本身便成为经验…假装,便是相信造假(believe in the making)。”这就是真实虚拟的文化。由社会的角度来看,吕秀莲的反应身不由己,因为以电子为基础的印刷、视听、与计算机中介沟通,才是沟通传播。电子超文本的威力巨大,使得做为政治明星的吕秀莲,面对传播媒体的召唤,只有一再地曝光,愈陷愈深,最终耗尽一途。这也是媒体政治与象征政治的剧本,我们终于能选我们的总统与副总统了,就像进入购物商场,选择自己的品牌,但是,真正的决策却发生在遥远的菁英手上。(核四亦应做如此观。)
而吕秀莲是个女人,是个容易被设陷阱又自陷陷阱的女人。在妖魔化吕秀莲的时候若是对照自以为会玩媒体的男人胡志强的选举窘境,台湾社会的“乱源”就是我们自己选出来的这批政客。面对全球化的变局,性别关系已经不再是有固定单一意义的文化再生产了,它是争论的空间(contested space)。那么,如何发言,赋予意义呢?如何能在新的经济、政治与文化的脉络中进行诠释,才是关键。
在信息化、全球化与网络化交织连结的脉络下,新经济崛起的世界必须面对。资本在高科技支持下越界,日益加速,成为强制性的笼罩力量。新经济在出发之时即已让我们见到了金融危机,但是,任何经济体不加入即为出局,短期内经济就会毁灭。(用现在台湾的庸俗措辞,就是菲律宾化。)而国家大力推动全球化,有如一种历史性死亡的趋力,全球化在最后竟破坏了国家的主权。国家是自己的掘墓人。目前,国家的角色已经在被迫调整的过程中了。刚好这时,台湾的民主化脚步已经使得国民党为代表的政权产生了正当性危机。但是,新政府,尤其是其支持者,却浑然不觉轮到自己执政时要以新的知识角度面对新的全球变局。在全球化的另一向度,台湾的社会已经做出了选择,集体消费、自我管理与地方文化认同的生活品质追求是市民与社区认同的动力,而性别与性欲认同力量的崛起,则表现出历史的转向,由抽象的国族转向家庭与个人的私领域中的质疑,要求重新定义家庭、性欲特质与人格。至于环境意识已经成为草根人民的意识,但是在台湾,还要在现在(今天下午)受到社会自主性程度的考验,即,为对民进党的政党情结所绑架,被公投幻觉所诱拐,沦为延续至年底的选举造势工具。
最后,在简单的政治立场选边之外,我们的诠释是实践力量形成的根源之一,让我们抽象化,面对文化批判的方法论问题。其实不只是面对媒体现象,即使是固定的、真实的文化造物(cultural artifacts),如建筑与城市,我们都必须放回特定历史脉络中来了解,放回其生产、消费、与表征(再现)和诠释的脉络中来了解。这是空间的文化形式(the cultural form of space)需要文化研究的论述干预的理由。不同的学域、使用者、利益团体,以及,机构与制度,关系着不同论述间的争议。在理论、历史与批判性辩论的巨大范型转移的光亮下,由女性主义角度发问,质疑父权主义,了解建筑与性别的要求,以新的认同界定社会的位置,追求社会结构的全面改造;以及,由环境意识发问,了解永续发展之道…这些计划性认同(project identity)的过程产生的主体,如何由市民社会与国族国家已经面临的结构性危机下建构反身性计划(reflexive project)的转化性主体,需要进一步分析,也是全球化形势下的当务之急。
张小虹: 谢谢夏铸九先为我们点出整个信息虚拟化以及全球化经济的脉络,更重要的是强调今天并非要做政治表态,而是要回到所谓文化研究实践力量的问题,当然还有一个很革命性的远景要达成,就是社会文化结构的全面性改造,不过像刚夏铸九谈到的,为什么新政府上台后,台湾这些符码的生产特别集中在吕秀连身上,或说夏铸九这个反身性计划的这面镜子,为什么歇斯底里化成为”魔镜魔镜,谁是世界上最老最丑的女人”。所以接下来就要请号称学运世代的中研院社研所的范云,为我们从性别角度切入。
范云: 当一个女性主义者,站在老二的位置,老大是男性,她却又不能说话时,是注定要痛苦的,因为这正巧落入了女性主义一贯批判、亟欲挣脱的权力困境。所以,当我听到吕秀莲的「深宫怨妇说」和「我不是陈水扁政治上的陈太太」,我原本蛮高兴的,我以为这位女性主义副总统找到了一个方式来反制她的困境,她懂得借用父权的语言以颠倒它的位置。很可惜的是,她之后的不断否认,不但无法反制,反而最终落入被媒体所反制批判的位置。再来的高潮,就是「嘿嘿嘿」。当新新闻的「嘿嘿嘿」把绯闻案中对立的两方从「婚姻上的陈太太 v.s.陈水扁婚姻上的外遇」转成「政治上的陈太太 v.s. 陈水扁政治上的外遇」时,这个绯闻案就被加入了一条权力斗争的新轴线,整个政治连环套中出现了的两组重迭的三角关系。原本感情上的外遇情节转变成政治上的外遇剧码,一位在政治上被打入冷宫的陈太太,因为在权力位置上距离陈水扁较远,因而嫉妒告发陈水扁在权力关系上的政治外遇。这整出戏必然卖座,因为它有深宫内斗、有情色想象一切可以卖座的性与政治的元素,但故事中的男主角却不见了,留下的是三个女人之间的tension,也必然伤害了三个女人:一个是年轻漂亮的女性,其专业能力被忽略;一个是有企图心的女强人被丑化打压;另一个则是肢体残障女性的私密性生活被无边的想象。
我想从性别政治的角度来拆解这个「吕秀莲现象」,以下我分别从性格、性别和后政党轮替的台湾政情这三个层次来谈。首先,是性格问题。陈水扁说,这是性格问题不是性别问题。对于这句话,我只能同意一半。我同意吕秀莲的性格有问题,但我觉得这个问题必须放在台湾性别政治的脉络下来看。同情式地理解吕秀莲的性格,实与反对运动中的女性参政处境有密切的关系。夸张地说,如果吕的个性,不是如此的能伸不能屈、桀傲不驯(不能为男人所驯)的话,她就不会是过去威权体制下的妇运先锋,也绝对不可能一路走来,成为今天的第一位女性副总统。民进党与过去政治反对运动中的女性,有一个共同的特质,那就是勇敢,但其间的大多数,是坚毅刻苦、任劳任怨、谨守本分。但这些女人,要能不等待男人的肯定提拔而出头,可能要有过人的特质。吕秀莲就是如此的女性,她争一时也要争千秋。如果吕秀莲在很多地方退缩或退让,她就不会在美丽岛事件中第一个站上台说话,也不会在一路参选立委、县长后,积极争取副元首的的位置。所以,是吕秀莲的特异性格,使得她先于台湾的性别政治环境成熟前,即得以成为台湾的第一位女性的副总统(想想,许多先进国家如美国,至今仍未有女性元首)。但也是她特异的性格导致我们今天看到的现象。
吕秀莲的频出状况,的确是因为她的性格不是性别。但是,这个社会看待「吕秀莲出状况」的方式,却非常性别。我以为,是整个社会的性别偏见在吕秀莲出状况后集体共同参与塑造了「吕秀莲现象」。我从三方面来拆解这个集体的性别偏见。我想先问大家如果吕秀莲不是女人的话,她的遭遇会不会不同?先谈又老又丑说。今天,如果我们将吕秀莲的容貌长在男人身上,再将杨照的身体变成女人,这个社会评论他们容貌的方式会不会有所不同?我想说的是,公领域中出现的女性形象,并不是这个社会的平均值,而是被这个社会所筛选过的女性形象。男人有更多机会透过各种能力进入公共领域,但是有相对更多的女人比男人须要透过她的美貌和身体资本,才得以成为一张public face。想想,影艺圈面容姣好的女性,恐怕就占了女人public face的百分之八十,女人的美貌迷思,是在公共领域中不断的被reproduced和reinforced。这使得这个社会不仅关注女人的容貌,更在评价女人的容貌时,用的是比男性严苛太多的标准。民众或许不是因为吕秀莲又老又丑而不信任她,但是当这种说法与讨论出现时,就再度反映了这个社会在美貌上的集体性别偏见。
吕秀莲所面对的第二个性别偏见,是「女人不懂政治不要多话」。比起吕秀莲在国家定位上发言的尺度,李登辉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两位一男一女有个非常相近的特质就是两人都心直口快,讲话时经常不考虑其个人特殊位置。但,两人所遭遇的批评却相当不同。我们很少听说有人骂李登辉不懂政治,只听到有人说李登辉发言不妥。可是吕秀莲的不当发言却经常被认为是在多话、状况外或不懂政治。吕秀莲过去在国外的英语世界中被认为是「outspoken」,但同样的表现,今天却成了「多话」。我想这是常与女性相随,非常性别的紧箍咒。
在这里给大家看一个很有意思东西。亲民党的电子报上说从今天起国语辞典要增加「吕秀莲」这个词,他做了五种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