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志强:几部热播电视剧的“命运”」正文
先说说我们的电视剧《女囚》。
这是九五年开始谋划的作品。大约九九年播出,已经过去近二十年了。
但是这部剧集目前还在有的电视台作为保留剧目播出。
和导演张蒲安商量这个题材时,我有激情。我任总编剧及策划。
张蒲安是战友,还是小兄弟,还是个当时有些粘乎也有些痴气的文艺青年。
这小哥们是自小画画,在部队文工团干的美工,转业到了西安一家戏曲艺术研究院还是当美工。我特喜欢他,因为他的毛病而喜欢。他夜里不睡,绘画看书写诗发呆,白天昏睡不醒。他也可以数月不洗澡,一身的脏味儿,但会把他的小窝拾掇得有些另类。如他在单身宿舍蜗居时,那间宿舍只有八九平米,他竟然在墙角种上了葡萄,葡萄的绿叶伸展到了屋顶,他在葡萄架下平地弄了个床垫窝着睡觉。而这样的小蜗居墙壁上有他的变形画作。我俩神聊的时候他的小蜗居里有尿盆,喝茶想尿了起身就来,谁也不回避。聊饿了到他们研究院门口吃地摊卖的凉皮一碗一元五角。现在回忆他的那个小蜗居,逼仄,薰人,要是我俩同时抽烟,我一定得把门敞亮打开,但是这小兄弟门外楼道里的味儿更为腻歪,窝心,甚至悲惨。这样的单身宿舍楼应该是前苏联的设计也是建国初期的产物,太破太旧也阴暗,楼道里一满是破柜子煤油炉和蜂窝炉及烂菜油盐酱醋和极大的公共厕所,厕所里的地上垫着破砖头块,一地的脏污横流。飘来的五味杂陈,让人觉得这也当然是戏曲艺术研究院的特色。当年全国的文艺院团单身宿舍楼是一个操性。
他当时迷恋上了我们部队一个舞蹈演员,在一个大年三十除夕夜想去兰州看人家。买不上车票,在街上叫了一辆出租车从西安直奔兰州。那是深夜在秦岭及六盘山上钻进旋出的,有些险境。到了兰州部队不放假,就是出来了见他也只有几小时,他花了一河滩钱只为到兰州请小姑娘朋友吃顿饭又蹿回来了。
再之后他和这位小朋友苦恋数年不成,他的痴呆情种劲儿向我倾诉一番,听的我直乐。他太穷,没房子没车更没存款,婚事不成是命。而有了这样的战友情分加之他的可爱的毛病,我俩投缘。
他三十来岁又找了个模特,结婚了。妻子个子比他高,他为此得穿增高鞋,也改了大胡子的装束,成了小白脸一个。但不久就旧病复发,不洗澡又蓄了大胡子还又是整夜不睡觉白天昏睡。
成家之后他还是蜗居,十来平米的小房子还是单身宿舍。一次夫妻战争爆发,他的新婚妻子把他家里唯一值钱的音响放出震动楼宇的轰鸣,是非让他起床。他起来了迷迷瞪瞪地提了一块砖头把音响砸得稀巴烂。之后继续睡觉。又之后他开始折腾为了生存,搞装修。他干美工出身画设计图纸算小菜一碟。这家伙有人缘儿,把他们研究院的唱黑头花脸武生的数个小伙子及刚成家的年轻人拉成一帮,跟他一块儿挣钱,反正他们戏曲研究院一年也演不了几场戏,大家全忙着唱堂会走穴倒腾点什么玩意儿,自己救自己呐。没几年功夫这小子发财了,给妻子儿子买了一套商品房,他还在他的小蜗居窝着。
再之后他迷上了导演,兴奋了告诉我说,哥,我转行了,导了一部戏。但这部戏播出后不见动静,拍得不咋地,有些糙和烂。
但他的艺术感觉还行。
他可以一周窝在床上看片子,饿了打电话叫餐吃饭,不下床。他滋润得跟个大爷似的。每看完一部好片子一定找我倾诉一番,把他记住的细节向我娓娓道来,一说一整夜,我不想听也不行,我说我自己看你别讲了,他总是一笑,片刻后会转回他的叙述状态,他一定要讲过瘾的。于是我知道了,只要他一个月没来我家,一定是又窝在家里看一部长片子了,像新娘子“坐月子”那样享受。但他出门倒是能捣饰一番,穿着地摊上整包贩运来的西方洋人们穿剩下的西服,那西服便宜论斤买来的,一件二三十块钱。他也并不忌讳,炫耀地说那样的衣服是如何淘来的,哥要是想穿我帮你去搞价咱也整它一身。买回来弄点消毒液洗了,再喷点香水咱这号人穿上就他妈的是民国的贵族坤士了。实际当年浪荡终生的艺术家们真有不少人穿过这样的不远万里贩运到国内的破烂服装。
我们谈了数轮才决定了做《女囚》这部剧。我们通过了上层领导,进入了女子监狱采访。总归这些案卷没有一份是保密的,罪犯们在服刑,且侦察终结,判决过了。但是我们进入监狱采访也有些周折。监狱这地方你没犯罪想进去也不易。省略不叙。
我们扎在了一所省级女子监狱里,住在了一个教导员的房间。开始采访。犯人的心理状态是防备,戒心重重。但我立即改变采访方法,写了采访提纲让犯人看,那样的采访提纲只是她们的成长经历、婚恋经历、日常生活的状态、家庭状态及她们一定愿意诉说的男女情事。她们如果做好了准备就可以谈。不想谈的不见。之后犯人的诉求有些主动了,而有个别犯人也开始了倾诉,一下说个不停了。再之后我天天采访结束写人物笔记。也整理故事雏形。
之后我突然停下了采访,决定看每个女性罪犯的案卷,看了大量案卷,我突然想做一下犯罪类型案例分析。我的感觉告诉我,我们原先定下来的创作意念有问题。我总是愿意相信我的感觉,这样的感觉常会一下推翻我的前面的艰辛劳动,对我的剧本或者小说做一次颠覆式的重新创作。但创作就是如此,应该颠覆的你别在意,你必须正视这样的内心感受。这样,几位助手帮我整理我要的数据,分析报告出来了,我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为:这些关在女监的犯人们,竟然多是一时冲动犯罪。而犯罪之前是各行各业的好好的女人。
女性犯罪绝非男人。男人可以为一个复仇设计,等待十年甚至更久,让案子不好破陷入僵局。女性犯罪没有什么复杂因素,感情冲动了瞬间即刻暴发。
此前写的采访人物笔记再看了觉得不对了。我发现我们主创人员进入了一个创作误区。
我们主创人员事先讨论,也想象女性犯罪首要是为一个“情”字,这是错误的判断。起码偏离了生活的大部分真实。为“情”犯罪是女性的一小部分而已,冲动犯罪才是女性走向人生转折口的主要动机及人生必须承担的后果。
我立即整理出了全剧的主题意念为:写女囚,要突出一个冲动型犯罪的典型规律。这样才能创作出来典型人物。写出一组事先是典型的各类阶层的好女人,她们有一个共同点是善良,也多是漂亮的女性,她们没进监狱前并不全体可恶、可恨甚至可憎,也不全是出身不好,生活在底层,这些事先定下的故事内核全有些拧巴。这些女囚们有各个阶层的人,甚至是女强人,生活富裕,也有知识分子及高级干部家属。
而事先决定做一部二十集连续剧的方案也随即推翻。那样的连续剧写不出女囚们的典型犯罪规律,只能写出一部女子监狱管教干部和女犯的浮层故事。把女性犯罪题材做成连续剧只能牵强虚构和加强故事冲突的人为编造,这样的剧本对生活原生态的扭曲破坏是整体的,坚决不行。
我们决定做出十部单本剧,以电影故事的手法来创作。两集一个故事,这样传递出去的社会信息量会大一些。而我们定下来的创作主旨为:厚重中的观赏性;以独特的视角切入一个故事,让观众感悟出一种震撼力。而每个故事会勾勒塑造一个女囚的典型人物,我们会全方位地介入各类女性犯罪的源头。
但当时的投资只有二百多万,要是以十来万来制作一部单本剧,创作和制作出一部似电影那样的故事,那是艰难之极。
经过了三年多的努力,剧集终于接近制作完成了。
又发生了和投资人的“冲突”,几乎到了打官司的程度。省略不叙。
剧组没钱了。还有一部单本剧没拍,张蒲安和我商量,那部剧押在最后拍摄是考虑资金,至少得三十至四十万才敢动。但现在一分钱没了,哥,咋办?
不花钱或者是花最少的钱,敢不敢拍一部单本剧?且质量不能降低。
我们创作完成的一部剧没拍,得再想撤。
我想到了我的一篇小说,那是室内剧,但写到了演员犯罪,且构思独特。
考虑了数天,张蒲安决定了让我改编这部小说。我也立即动笔。也把这部剧放在戏曲研究院,不出院子,只在单身宿舍里拍摄。演员就请会演戏但价码不高的。同时,省广电局已经通报了我们这部剧是违规拍摄,没有开拍许可证。
但是,不出研究院的大院拍摄,广电部门管不着。这部最后的单本剧硬是几乎没花钱拍完了。此间研究院的领导有些仗义,当广电部门的干部来查这事儿的时候,研究院的领导挡驾,说是没拍电视剧,那是“实习拍摄”。很感激这样的领导!
我形容张蒲安为一句话:你这家伙是“黑塌糊涂地往前整”。
想当年这家伙整夜整夜地在我家聊天,我太累了。我的另两部剧在这部剧没拍完的时候已经播出过了,这部戏太为难产。有一晚上他来电话拜访我,我正在写别的作品,想躲他。出去散步。也同时让妻子和女儿回娘家。我家屋门紧锁。
我散步几个小时,回来的时候这老弟在我家门前睡着了,他的样子整个是乞丐,蜷缩在我家屋门前睡得呼呼的。
唉,我当晚的日记记录如下――弄艺术的哥们姐们全一个熊样子,得有些痴呆劲,有些傻劲,有些为做成一件事情挣命往上扑的憨劲。同时查看这天的日记,我对我自己有几句自责,这样对待一个兄弟,我有些自私和不真诚了。看一个男人是否可交,除了他的强势,你还必须得包容哥们的毛病和你不能忍受的缺点。
我们还得瞎熬着。弄了艺术这行当,有个比喻如做爱,得投入得全身心地浸泡于此处此刻此生。但是张蒲安用一句陕西话形容,是“整了一B的屎,”事儿弄不下去了。
我们几个主创人员让张蒲安整治得全体没拿一分钱,因为他作揖了,说自己人后边拿钱?求几位哥姐帮我一把!话说到了这份上,几个知己弟兄只能谅解。
当时有一个哥们翻脸,说干了几年啦,你就是流氓也得有点儿规矩吧?我也得养家糊口吧?我只能苦笑着压住了事态,觉得流氓是黑了弟兄们的钱自己享受了。这小兄弟是倒贴了家里的钱还借债了,大家只能挣扎往前推,不敢泄气。
但更大的难题是审片。
审查官员认为――有这么多的女劳模你们不写?怎么写了女犯人?
这是发出了被枪毙的信号。而我们送审的片子就是“女囚”,你们广电部门的领导审查说让我们创作女劳模?那我们一准找不着北啦!
主创人员陷入了困境。要是这部剧被审查枪毙,张蒲安得跳楼。他把身家性命押在了这部剧上。而当时我们这些主创人员忙活了几年就算瞎折腾了。等待着最终结局。我们当时只是一种激情创作,且剧组中有目前已经火爆但当时还是中央戏剧学院学生的刘烨、有老一代艺术家鲍国安和当时就已经火爆的大牌明星陶虹、李明启及著名摄影师马德林(《双旗镇刀客》的摄影师,也是拿了不少国际奖的哥们),我们的主创团队阵容是强大的。
但是,当时的审查宽松些,交给了省级广电部门。
得赶紧转一个省。
到了银川,审查顺利通过。
振奋人心!
但是,后期的音乐制作及混录及宣传还有发行册印制及配音等,没钱制作了。
此时来了几位大的发行商。他们是业内只“收割”的团队。当时流行如此做法。这些发行商“不管种麦子如何辛苦,只看成片,谈价购买”。所以当时我们是“种麦子团队”,辛苦!“割麦子团队”只会给你一点利润,把完成片买走人家自己包装发行。
只能忍痛割爱赶紧卖片子。
这部片子被一家发行商买走,人家只看了当时没有完成的毛片,谈价可以买。这是希望,有了钱可以把片子做完了。
简单归纳:这部片子的结局为――纯利润翻了十倍以上。而当时在全国的热播剧排行榜上,我们这部剧登在了前几位。
我们这些主创人员只挣了一丁点儿血汗钱。我们也只能看着发行商挣钱,更为自己的心血作品能成为当年的热播剧集振奋不已。但是对外说到片酬稿费,全体主创人员只能苦笑加敷衍式的说一句这事儿“保密”。我们做的这类破事儿,有些似今天的著名画家,在穷疯的时候卖出的作品,现在升值到了天价,只是这天价是流通环节的玄机,人家的任何收入与画家无关。
再之后我们接到了若干影视公司让我们接着制作续集的真诚邀请。那是可以挣钱的。也可以翻数倍挣钱不成问题。
但是我没有激情!让我们这样的主创团队复制自己的作品,真没有激情。
但《女囚》这两个字可以卖多少钱?别的影视公司只买这“两个字”,人家做续集。张蒲安回答,不卖。我们是一群陕西愣娃,不会把创作当经营和生意对待,对浙江四川广东专程赶过来买这两个字的投资人说,你们要是给钱,我们拿了心里也不舒服。张蒲安后来也后悔,说,哥,咱当时把这两个字卖三十万块钱,可以吧?拿了钱咱哥几个去新马泰玩一圈儿也行吧?我说,那有些龌龊。他也立即说,是,是,得用干净的钱出国玩,算了,咱永不后悔了。
回想这部剧现在再看,是拍得糙了,不精制,不算精品,但我们全体主创人员尽心尽力了,这部剧前后的创作制作经历了四年,还总是资金断档,没钱咋能拍出精制呢?
那之后出了无数“红问号”、“红血滴”、“血玫瑰”等等播拍女子犯罪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