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中要:为权利而斗争――《极乐空间》观后感」正文
《极乐空间》是今年引进的一干电影中我最喜欢的一部,自从2009年的《第九区》后,Neill Blomkamp,这位出生于约翰内斯堡的70后导演、编剧、视觉特效,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在《第九区》中,导演营造的空间环境不仅来自导演熟悉的约翰内斯堡,一种后工业时代的人类世界图景,彰显出科技发达与文明衰败背道而驰的诡异结合,世界,呈现出一种碎片化的结构分层。而这种碎片化的世界观,从《第九区》后延伸到《极乐空间》中。
如果说在《第九区》中,这种碎片化的世界图景,让观众有着对于种族制度的联想,那么,在《极乐空间》中这种想象让位给一种带有马克思主义色彩的阶级分类――所谓“马克思主义”这是我说的,不一定是导演本人的认知构成;更适合的说法是:一种西方左派的社会认知观点。在《极乐空间》中,所有的政客、资本家、军人都是反面角色,甚至连同中产阶级――“极乐空间”中的居民――虽然在电影中没有多少镜头,但是,在一种貌似沉默的背景下,中产阶级已经成为一个高悬起来的符号,漂浮在权力阶级的太空之中;与之相反的是,在那些工人阶级,甚至是群氓和犯罪分子中,蕴藏着推动社会变革的力量。电影主人公Max,就是这种变革力量的代表,他的履历与一个马克思主义(西方左派)视角下的革命者形象有着最大交集。Max是一名成长在修道院里的孤儿,小时候就表现出一种反社会的成长趋势,似乎为其走上犯罪道路烙印上了阶级胎记。当光头的马特・达蒙再次出现在22世纪中叶的洛杉矶时,让我惊讶的不是他的造型,而是此时的洛杉矶简直就是《第九区》里的约翰内斯堡。按照电影中的设定,不仅仅是洛杉矶,整个地球,都已经沦为太阳系中的贫民窟。破败的建筑、黄尘漫卷的街道、拥挤且绝望的人群、几近于无的公共服务体系……除了机器人警察还在标志着权力的管理,看不出地球上还有丝毫政治文明的迹象。不仅是公共服务系统的瘫痪,就连国家工具都呈现出一种“人”撤离后的景观,或者说“人的异化”在机器人假释官身上得到了影像投射。
如果这些都不能让人产生有关阶级斗争的联想,那么,看看主人公谋生的工厂,是否与18世纪资本主义积累阶段的血汗工厂比肩呢?值得玩味的是,主人公在流水线生产机器人,而正是这些机器人成为了维持地球秩序的暴力工具。Max早上刚刚被机器人打断了手臂,却还要赶着去上班,为了保住饭碗,加紧生产机器人。不仅如此,工头还逼迫Max修理电动门,致使Max被致命辐射感染,成为推动故事发展的动力。
电影中导演设置了许多人与机器人互动的场景,导演在突出机器人的冰冷残酷之余,是否也在对后工业时代的“人的异化”表达着某种不安与思考呢?机器人作为权力机构或者官僚制度的象征,在一个高度技术化和信息化的时代,是否在服务于人的向度上更好还是更糟?无疑,导演的见解是后者。
这里有一个额外的疑问,伴随电影的画面,那些已经遥远的知识如此清晰地浮现在脑海,让我不得不用那些主义和理论与影像相关,我的疑问是:西方的左派传统究竟在什么意义上与汉语发生联系?以马克思主义为例,作为激进左派的代表,马克思主义不仅在理论和实践上影响了西方文明的走向(在这里我就不对这些影响做价值判断了)。看看我们自己,从中共建立直到今天,马克思主义依然是一面不倒的旗帜。假如说西方的左派理论――从激进到保守的一干谱系――仍旧有着对社会问题的普遍共识,而这种共识也成为了今天普世价值的组成部分,那么,对于我们这样一个仍旧坚持马克思主义的国家来说,我们对于这些西方左派的基本关怀应该不陌生,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应该对这些价值诉求有着更多的思考和实践,可是,当我看着电影,却禁不住感到一种隐秘的惭愧,这种心理非常复杂,一个西方的导演(假设他就是一个左派)对于虚拟的社会问题,都让我不住运用马克思主义进行审视;而本土电影作品――就看看今年上映的一干华语电影吧――却丝毫不见一种左派(确切地说是普世价值)的人文关怀。当Neill Blomkamp在描绘着西方文明的没落时,我却在华语电影中看到一个“大国崛起”的升平景象。稍稍看看现实,究竟谁更像是22世纪的洛杉矶?我就不置喙了,大家自己去看。我只是在想,对于中国这样一个等级制度悠久的传统,对于作为一个理论和价值谱系的西方左派传统,我们究竟能理解多少、接受多少?就拿马克思主义来说,作为革命理论的马克思要比作为为平等而斗争的马克思更被汉语熟知。吊诡的是,今天一些“毛左”如果不是出于其他的向度,实际上在西方已经提供的左派理论中,都能寻找到更好的理论支持和表达。【当然,我的前提是一定在左派理论中寻觅对接,实际上,目前中国的一些社会问题,在西方的历史上,左派和右派早已经达成了共识,而且共识于今天的普世价值与民主制度。】对于一个坚持马克思主义的制度,对于西方左派的引进和传播,以及建立其上的理论与实践却少得可怜,谁应该为之唏嘘不已呢?如果说毛时代人们在普遍匮乏的情况下,达成了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平等”(实际上,权力阶级的“特供”用一种不为人知的方式存在);而今天,新阶级也伴随着“国家市场化”的出现而形成,与西方的多层级社会分层不同的是,今天的新阶级分层造成了两个相对的阶级,几乎就是富人和穷人两个阶级,而今天所谓的“中产阶级”,其境况恐怕比电影中的极乐空间居民窘迫多了吧?
这部电影中有许多激发想象的地方,这里我只想对其中的一点展开一下思考。
“极乐空间”与地球之间的一个最大不同,或者说矛盾就是“极乐空间”中有着起死回生的医疗设备。影片中着重表现出地球上的居民“偷渡”到“极乐空间”就是为了治好地球上无能为力的疾病。女主人公的女儿患了白血病,只有“极乐空间”才能救治她。但是,“极乐空间”中的医疗设备只能对“极乐空间”中的居民进行治疗,因此,spider提供的“偷渡”服务,其中也包括为偷渡者安排一个“极乐空间”中的居民身份,若此,偷渡者就可以使用医疗设备治疗。影片中的先进医疗设备神乎其技,大概只要是一息尚存,就可以妙手回春。当然,这种先进技术只是一种象征,可以视作“极乐空间”中的公民所拥有的一种公民权利。而这种权利与公民身份严格对应,所有公民身份外的人群被排除在这种权利之外。
这让我想起了古希腊的城邦时代。凡是城邦的公民就拥有了与生俱来的政治权利,可以参加到对城邦政治的管理中。而妇女、儿童、外邦人和奴隶,就不属于“公民”的范畴,因此,这些非公民人群,就无法参与城邦的政治,成为了“没有权利的人”。考虑到城邦政治的特点,政治权利对于公民和非公民来说,就是一个有无的问题。
如果检视古希腊思想家的思想,比如柏拉图的作品,就会发现这位政治学家在讨论政治的时候,很少涉及奴隶这个人群。不能认为柏拉图或其他思想者是我们所认为的那种缺乏人道关怀的人,但是,在这些人的作品中,尤其是讨论政治的作品中,鲜有奴隶的位置。原因何在?原因就在于,奴隶被排除在公民身份之外,在这些讨论政治制度的思考中,奴隶人群是不进入思想者的视野的。【需要指出的是,在实际的生活中,奴隶,并不因为没有公民身份而遭到普遍虐待。以雅典为例,在城邦时代末期,有文字记载,奴隶的吃喝穿戴与主人并无二致。虽然,这并非普遍的情况,但是,想象中那种对奴隶的严酷压迫也不是普遍现象。相对于公民身份来说,重要的不在于奴隶人群受到了什么样的待遇,而是奴隶人群是否有参与政治的权利。】
实际上,直到城邦时代结束,公民与非公民身份的权利差异都没有解决。罗马帝国也存在这样的公民与非公民的张力,比如相对于罗马公民而言,占帝国绝大多数人口的外省人身份,就不享受罗马公民的权利。对于这种内在张力,罗马帝国的法治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这种矛盾,而这也是对于历史上最早的帝国形态贡献出的政治理论和实践。但是,即便如此,仍然有人被排除在公民身份之外,比如奴隶人群,罗马帝国经历的几次奴隶起义,除了极大动荡了帝国的统治之外,也把有关权利的矛盾以暴力的方式突显出来。
罗马帝国沦陷后,世俗政治一直处于无政府状态,而在这其中逐渐发展起来的封建制度,确立了一种新的身份与权利关系,领主与扈佣之间存在一种契约关系,领主对扈佣提供庇护,而扈佣则有对领主尽忠的义务。但是,一方面这种封建制度仍然无法囊括全部的人口,比如说骑士阶级就是封建制度的基座,骑士之下的阶级就不适用这种契约关系;另一方面,随着分封制度的扩展,扈佣关系变得复杂混乱,一个人可能身兼多重领主与扈佣的身份。
随着启蒙运动的推进,无论是在英国由议会制度稳步推动的争取政治权利的斗争;还是以法国大革命为代表的以激烈的方式争取权利的斗争,无不是以“为权利而斗争”为鹄的社会运动。封建制度的解体,以及资本主义制度的确立,并没有削弱这种为权利而斗争的社会趋势。而推动这个趋势的观念力量,西方左派功不可没。就像上文所言的马克思主义,也是在这个为权利而斗争的向度上拥有一席之地。
民主制度的建立和动荡,终于在二十世纪中叶开始完善成熟,这个时候,民主制度已经可以最大程度上的兼容不同的价值诉求,而公民权利已经扩展到全部成年公民的范畴(需要指出的是,妇女的普选权和少数族裔的公民权利,形成较晚,而且,也伴随着社会范围内的斗争,虽然,斗争大多采取了非暴力的方式,而且,重要的是在民主制度的框架中开展为权利的斗争)。直到今天,西方为权利而斗争的社会运动趋势并没有终结,而在普遍的民主制度中,这种更为细化、局部化的权利诉求,比如女权、同性恋、环保主义等等,依然依托制度本身展开。
应该说,为权利而斗争,本身也内涵着为平等而斗争的要求,而这种对平等的追求,在西方文明中起源古老,在法国大革命中,终于以文献的形式得到了表达,并成为未来鼓舞人们为之斗争的价值追求。到今天,千百多年前西人追求的平等,以民主制度的方式得到了实现和保证。
在这个意义上,影片对未来人类社会的想象,的确是一种消极想象。但是,即使是建基于人类未来黯淡前景的想象中,也依然抱持了为权利而斗争,甚至无畏牺牲的信心和期许。【有必要指出的是,对于影片我大量使用了左派的分析视角,比如马克思主义。实际上,影片对于主人公的塑造,绝非采用了马克思的革命观,虽然,在主人公身上,体现了浓厚的革命者色彩,但是,当Max牺牲自己来争取地球居民的公民权利时,影片再次向基督教的“牺牲”主题进行回归,“牺牲”是基督教文明的元主题。而宗教在左派的理论谱系中要么不与提及,要么成为批判的对象。看看马克思对宗教的看法就知道了。实际上,西方平等观念的起源,与基督教有着直接的关系。】电影的英文名称是“Elysium”意为极乐园、天堂。而用这个词为孤悬于太空中的人造城邦命名,本身就有着反讽的意味,人不是天使,因此才需要政治,而任何政治制度都不是天堂,因此才有最不坏的制度。当“蛇头”spider在主人公的帮助下终于重启“极乐空间”的程序,使地球上的人们也获得了公民身份,随之无数太空船奔赴地球展开庞大的医疗服务时,从电影开始来的压抑情绪终于得到释放,不得不说,我已经很久没有被影像所感动了。
走出电影院,已经渐近黄昏,我一边等公车,一边在想:对于没有宗教传统,同时等级制度又悠久深厚的汉语文明来说,为权利而斗争,是否可能?或者说,汉语文明自身是否会产生这种对平等的内在诉求,并在实践中得到展现?如果我们已经默许权力的予取予夺,如果我们已经默认了权利的不平等,如果我们只是为权力而不是权利斗争,那么,任何意义上的“极乐空间”,对于我们来说只是另一场中国梦而已……
写于2013年9月16日 下午 多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