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阳:人类情爱如何救赎?:以戏剧《雷雨》的精神分析为例

作者:沈阳发布日期:2014-0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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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的剧作《雷雨》情节激荡,扣人心弦。俄狄浦斯情结贯穿于戏剧始终。淫乱背后的的“罪”更值得反思。释放欲望未必能达致自由,反而是陷入奴役的开端。借着“教堂医院”、“修女”、“圣乐”这些“意象”的引入,《雷雨》展现了在特定“禁忌”中人类情爱在信仰范式转换中得到救赎的可能性。特定时代的曹禺“偶尔”成了中国的莎士比亚。

一、 信仰范型应当转换

《雷雨》所显示的,并不是因果,并不是报应,而是我所觉得的天地间的“残忍”。……这主宰,希伯莱的先知们称它为“上帝”,希腊的戏剧家们称它为“命运”,近代的人撇弃了这些迷离恍惚的观念,直截了当地叫它为“自然的法则”。而我始终不能给它以适当的命名,也没有能力来形容它的真实相。因为它太大,太复杂。(1)

曹禺写在《〈雷雨〉序》中的这段话,几乎是在讲述《雷雨》的“尾声”:时间是大年三十。地点是已经成为教堂医院的周公馆客厅,室内壁炉里的火焰,悬在壁炉上方的是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出场人物是“拿了一本圣经读着”的修女看护、两个小孩、“头发斑白,眼睛沉静而忧郁”的“苍白的老人”(2)。画外音是从远方传来的教堂钟声和“教堂内合唱颂主歌同大风琴声”。曹禺强调说,琴声“最好是巴赫的《b小调弥撒曲》”。

身处圣乐之中的“苍白的老人”是周朴园,他为了看望周繁漪和鲁侍萍,再一次回到周公馆的客厅。这两个女人已经疯了。而周萍,周朴园与鲁侍萍40年前的私生子,曾经与自己的继亲和妹妹乱伦的男人,早已经自裁而死。只剩下绝望、迷茫的周朴园“坐在炉旁的圈椅上,呆呆地望着火”。

曾经有批评者将《雷雨》的主旨归纳为揭露封建大家庭的罪恶。曹禺却坚持说:“这固然有些实际的东西在内(如罢工……等),但决非一个社会问题剧。――因为几时曾有人说‘我要写一首问题诗’?”(3)

当然,这是大环境下的“胯下之辱”。后来,作者终于“承认”自己创作的这部经典戏剧是意在“暴露大家庭的罪恶”(4),可《雷雨》尾声(连同序幕)的场景和气氛太像一首安详、和谐、凄婉的宗教诗了,何况作者已把周朴园置于其中接受“煎熬”。

在《雷雨》被写成的年代,基督教在中国上流社会颇有影响。按照圣经所提到的基督教“原罪说”,人类始祖受亚当夏娃诱惑违背神意,骤然丧失了与上帝的自然关系,致使整个人类沦入与神隔绝的可悲状态。唯有借着耶稣基督所赐的救恩,才能重得上帝的恩典。倘若人类拒绝悔改,必将遭受奴役。就此而言,信仰和悔改与其说是一种精神活动,毋宁说是一种趋奔上帝怀抱的客观姿势。

后来,中国进入了一个特定的时代,《雷雨》也就有了前后两个版本。第二个版本的结尾看似声讨“罪恶”,内含却已大变,转变为一个人在阶级对立与阶级斗争的层面上向另一些人悔改。这与其说是向世俗政治妥协,不如说是被迫将“悔改”精神转换成了“怨恨”精神。相比之下,修改前的周朴园的宗教式悔改,显然更加发人深省。

人类实际常常感觉到,大起大落只需顷刻,无人能逃过命定的罪与罚。一个试图随意支配别人命运的人,连自己的命运也无法把握。用曹禺的话说:“我念起人类是怎样可怜的动物,带着踌躇满志的心情仿佛是自己来主宰自己的命运,而时常不是自己来主宰着。受着自己――情感的或理解的――的捉弄,一种不可知的力量――机遇的或者环境的――捉弄;生活在狭的笼里而洋洋地骄傲着,以为是徜徉在自由的天地里,称为万物之灵的人物不是做着最愚蠢的事么?”(5)

不独人类如是,古希腊诸英雄也是如此。曹禺深受古希腊宿命论的影响。由于逻辑的一致性,一般论者不断谈到《雷雨》与古希腊索福克勒斯所著的戏剧《俄狄浦斯王》的关系。

《俄狄浦斯王》是人与命运的悲剧:国王拉伊俄斯之子俄狄浦斯出生时,“神谕”表示这个儿子会杀了他父亲。拉伊俄斯刺穿了新生儿的脚踝,将他丢弃在野外等死。奉命执行的牧人心生怜悯,偷偷将婴儿转送给替科林斯王国工作的牧人,并被转送给国王波吕波斯。国王把俄狄浦斯当作亲生儿子般扶养长大。有一天,俄狄浦斯从太阳神阿波罗处得到“神谕”,知道自己将来会“弑父娶母”。为了避免命运,俄狄浦斯便离开科林斯,发誓永不再回去。俄狄浦斯流浪到底比斯城附近时,因受攻击便失手杀了全部的人,包括其亲父。

当时的底比斯城被人面狮身兽斯芬克斯所困。底比斯城人为了脱困,宣布能解开谜题者,可获得王位并娶国王的遗孀伊俄卡斯忒为妻。俄狄浦斯解开了斯芬克斯的谜题。后来,底比斯不断遭受灾祸与瘟疫之苦,于是请托克瑞翁前往德尔菲神殿向阿波罗请示“神谕”。这个“神谕”被隐瞒了起来。后来,得知真相的俄狄浦斯前往房间抱起了母亲伊俄卡斯忒的尸体后痛哭,拿起伊俄卡斯忒胸口上的胸针,刺瞎自己的双眼,自我放逐。

《俄狄浦斯王》到了剧终,命运之网水落石出,每一个结点都是一个谜:凶手之谜,双重的杀父娶母之谜,弃婴之谜,养子之谜,出走之谜,误伤之谜;而女妖之谜仿佛命运的回声,五次扣击全剧。俄狄浦斯猜中了女妖之谜,却没有料到自己非但始终被命运的谜网紧紧束缚,更身处网罗之中心。

俄狄浦斯难逃天命(Providence),古希腊神话里不断降下神谕的诸神也被命运(Fate)注定。甚至,这些“神灵”摆脱不了属人的欲念和悲情,对人更是缺乏“持久忍耐”的爱。古希腊神话和宿命论,怎能为人类指出救赎之路?!缺乏了上头而来的“舍己”之救恩,人类除了自我放逐还能干什么?!

二、 那一场惊天动地的意乱情迷

弗洛伊德认为,人格由“本我”(id)、“自我”(ego)和“超我”(superego)构成。本我是本能的活动中心,是各种本能构成的心力总量的储藏处。本我执行“唯乐原则”,倾向于满足本能欲望。自我遵循“唯实原则”,超我恪守自我理想、良知禁律。自我和超我检查本能冲动,并促进或阻挠之。因而,人的精神生活可归结为冲动与抑制力量的相互作用。(6)

《雷雨》的主人公们有情有欲、有爱有恨,这本是人之常情,可是他们几乎完全无法自制,内心深处爆发激烈冲突。鲁侍萍意外撞进周家,情不自禁地想见见离别近三十年的亲生儿子――周萍。理智告诉她,如果“哭哭啼啼地叫他认自己的母亲”,只会给儿子丢人;“他的地位,他的教育,不容他承认这样的母亲”。就在这矛盾的心理中,鲁侍萍与儿子相见了:

鲁妈:(走至萍前)你是萍凭――凭什么打我的儿子?

周萍:你是谁?鲁妈:我是你的――你打的这个人的妈。

两次险些出口的失误,是鲁侍萍内心深处被激发出来的痛苦。周朴园三十年来也并不是事事遂心如意,尤其是年轻妻子周繁漪的情欲旺盛与桀骜不驯,令他痛苦不堪。不满现实会让人产生两种愿望:期盼未来和回归过去。周朴园选择了后者,回忆自己曾经有过的幸福。他年年纪念鲁侍萍的生日,按照鲁侍萍的习惯摆家具,夏天关上窗户。鲁妈的来临,尤其是关窗户的姿影勾起了周朴园的回忆。但当周朴园确认眼前的鲁妈就是当年的鲁侍萍时,他立刻从深情的回忆倒转为厉声呵斥“你来干什么”。转变的刹那,潜藏着无穷的灵魂冲突。鲁侍萍的内心冲突同样强烈。她三十年前与阔少爷未婚同居的屈辱命运,竟然轮回到了自己的女儿身上。她“望着朴园,泪要涌出”。听到周朴园说出“你来干什么”,她“没有委屈,有的是恨,是悔”。她恨,曾经的爱在暴风雨中断裂成为恨,对自己的恨、对负心男人的恨、对命运的恨扭结在一起,纠缠了整整三十年。她悔,她以为如果没有当初盲目的爱,也就不会有之后的痛楚凄凉。

弗洛伊德特别强调性本能对人格之形成和人之行为的意义:五岁到十二岁为性潜伏期。之后进入青春期,冲动苏醒,一边承受着青春期压力,一边开始被异性吸引,最后导致性结合。弗洛伊德认为,儿童在“放弃了自淫,再以体外的一个对象代替本身所有的对象”时,爱的第一对象是母亲。这个以母亲为对象的性选择,弗洛伊德名之为“俄狄浦斯情结”(7)。

30年前周朴园抛弃了鲁侍萍、娶了有钱人家的小姐之后,将儿子周萍送到了乡下。幼小时候母亲的爱抚、爱抚被剥夺的创伤在周萍身上不可能彻底消失,长大之后便转移到了继母身上。

持俄狄浦斯情结之人,大抵到依恋母亲为止。乱伦是人类文明的一大禁忌,然而,年龄上的接近、母爱需求和性爱需求的混沌未分、繁漪的继母身份,使周萍在潜意识的支配下越过了雷池。俄狄浦斯情结在周萍身上再现:他占有了他的继母,实现了郁积于心的“弑父”愿望。一句“愿他死,就是犯了灭伦的罪也干”,泄漏了灵魂深处的秘密――性与复仇。

长久的情感压抑获得渲泄之后,是畸恋的阴影所带来的恐惧和罪恶感。周萍为之痛苦,急欲摆脱,繁漪却因爱而“复活”,决心坚持到底,甚至为此否认自己在周家的伦理身份。

为了寻求正常的情爱之途,周萍抓住了纯洁、美丽、善良的少女四凤。但是,即使在与四凤偷欢之时,心理上的阴影也会悄然而至:四凤怕周朴园知道他们的恋情,周萍忧心忡忡地说:“可怕的事不在这儿。”果然,暗处的事显明了。周萍更加害怕的是乱伦的惩罚――被迫离开这个家,失去财富、地位、舒适的生活。

周萍决定以最简洁的方式与乱伦之罪一刀两断:离开周家。雷雨之夜,周萍向四凤告别,跟踪而来的繁漪从外面关死了窗户,导致周萍与四凤的爱恋关系初步暴露。鲁妈力阻周萍与四凤的出走。在得知四凤已有身孕之后,鲁妈重复了当年的天真。她叫他们“最好越走越远”,以为自己的儿女可以就此悄然声息地走向幸福。

“理”所当然,绝望的繁漪再次出现。当着众人,繁漪公开了自己与周萍的关系,还唤来周朴园,让周鲁两家的血缘纠葛彻底曝光。“真挚”的周萍与“善良”的周萍,面对自己无从推诿无可逃脱的罪恶而濒于崩溃。当周朴园叫他来认自己的生母鲁侍萍,他“半狂地”喊道:“不是她!爸,不是她!”

周萍不知道这一切真正的缘由,更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只能将自己灵魂和行为的罪认成绝望的生之罪:周萍对父亲呐喊一句“您不该生我”,然后了断生命。

鲁侍萍把一腔怨恨指向周朴园,周萍最初的恐惧、最后的自我否定似乎也指向周朴园,但是,周朴园又能够如何呢?他无法选择自己的婚姻,甚至无法给自己心爱的女人以容身之所,更没有力量阻止周冲、四凤之死。当他发疯似的叫喊“萍儿,萍儿……我的大儿子呢?”时,回答他的是“书房的枪声,屋内死一般的静默”。

三、回归之路在于信而悔改

《俄狄浦斯王》中,一张命运之网清晰可见。与《俄狄浦斯王》不同,《雷雨》的命运之网中不再是英雄孤独的反抗与绝望,而是太多鲜活的脸孔在激烈或沉默中走向最终的死寂;每个人不仅仅是天命实现自身的工具,而且是行走在好像是自由选择最终却被残酷隔断的人生路上,直到注定的终局。

是的,《雷雨》中的每个人至少是出于真实的性情做出过一定限度的自由选择:鲁侍萍选择了周朴园,周朴园选择了鲁侍萍与繁漪,繁漪选择了周萍,周萍与四风彼此选择。然而,鲁侍萍与周朴园没能结合,因为周朴园无法对抗自己的整个家族。繁漪与周萍没能结合,因为这个男人承担不起繁漪不顾一切的爱与疯狂,更承担不起乱伦之罪,甚至于承担不起父亲的强势压制。周萍和四风没能结合,因为种种纠葛伴随着周萍与四凤的相恋迅速结束,三十年的爱恨罪孽一起压在这风雨飘摇的爱情之上。

纷繁复杂的因素直接使自由选择终成空言,这仿佛在说只要改写当初一念,就可终身幸福(至少鲁侍萍就两次这样以为)。然而,所谓的自由选择本身往往就是不自由的,因为被“罪”驱使限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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