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惠柱:向哪触摸?――音乐剧《触摸》触发的思考」正文
《触摸》为上海戏剧学院音乐剧中心的百老汇“轮演三部曲”画了一个圆满的句号。这个“轮演三部曲”是我给起的名字――真的很希望它们能成为经常演出的保留剧目,因为这是二三十年来中国引进的三部最适合中国观众、最值得去各地常演的美国音乐剧,《红男绿女》和《摩登米莉》已经在多个城市演了很多场,最好三部戏都能保留下来。推出这些剧目的大功臣王洛勇不仅以主演两千多场创下了百老汇有史以来的最高记录,也是第一个真正吃透了音乐剧个中三昧的中国人。懂英文的人只要一看这几个剧的译名,就不得不佩服他的功力:Guys and Dolls一直是我最欣赏的音乐剧故事,但总觉得剧名那三个简单的词实在太难翻好――“男男女女”?太没味道,看到洛勇的《红男绿女》,我不禁拍案叫绝。《摩登米莉》用“摩登”二字音译modern,略去thoroughly,干净利落。第三个剧名好像最简单,只有Contact一个词,词典上的“接触”似乎是唯一的选择;可是,洛勇把它翻成了“触摸”,更柔性、更温馨、更贴切地传递了这个特别的戏的意蕴。
《触摸》是我看过的所有音乐剧中唯一不唱歌的,和前两个戏完全不一样,“主角”竟是舞。三折戏各有独立的故事,情节没有直接的关系,舞蹈的形式也都各有特色――简直像是专门为拥有国际水平的音乐剧中心和舞蹈学院的上戏度身打造的作品。第一折《秋千上的女郎》展现了十八世纪贵族家花园里秋千上的舞姿,很优雅,也很自然。第二折《叫你不许动》是1950年代的故事,在一个摆满了桌椅和餐具的餐馆里,跳的是类似“Stomp(“破铜烂铁”乐队)”那样的实物道具舞――Stomp乐队也有一个名字就叫《厨房》的实物打击乐作品,但《叫你不许动》用餐馆实物突出的是舞者肢体的节奏和韵律,而且跳出了人物。第三折最长最曲折,剧情发生在1999年,名字就是《触摸》:一个功成名就的男人拿了又一个大奖回到空荡荡的家里,才意识到“活到四十岁,却发现一个人也不认识。” 这个成功者孤独到没有任何人可以真的“触摸”,只知道楼下有个邻居一直在叫着抱怨他房间里的噪音。他幻想着离开自己的房间,来到一个貌似“下只角”的俱乐部,跟一群草根的年轻人跳起舞来。不但台上跳得热血沸腾,让台下的我也看得血脉贲张――不禁想起了三十多年前第一次在当时的“市府大礼堂”看到现代舞时产生的“内模仿”。跳这一系列精彩群舞的绝非配得上他身份的上流人士,但又让人不由不跟着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最后引出了最重要的女主角――跳独舞的黄裙子女孩――惊艳全场。可是梦幻终究要破灭,四十岁的成功男沮丧地回到孤独的现实世界,屋漏偏逢连夜雨――楼下那位老提意见的邻居还跑上来敲门了!他万般无奈地打开门,却发现这位“恶邻”和刚才梦中的黄裙子女孩长得一模一样!他当然立刻请她――跳舞,可她会接受吗?这就要一步步开始――触摸……
《触摸》全剧的三个小戏和讲完整故事的《红男绿女》、《摩登米莉》在剧作结构和演出形式上大异其趣,但这三个音乐剧的内容却有一点颇为相似:调侃、颠覆“二代”现象,赞美社会阶层间的流动性――这正是我们这里十分需要而又十分缺乏的。这个主题似乎很有点像我们曾经传颂过的一句领袖语录: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高明;但是,百老汇不想把二者推到极端,一定要你死我活势不两立,所以没有那个“最”字。《红男绿女》里富贵家庭的慈善淑女本来特别古板,是有那么点“蠢”,她绝不会正眼去看街头小混混,但是被他缠得没办法,只好勉强开始互动,不料竟相互感化了,还走到了一起。“摩登蜜莉”本是个卑贱的外来妹,刚到大都市就吃尽苦头,但她咬紧牙关艰苦奋斗,最后感动了微服打工体验吃苦的富二代,意外地喜结良缘攀得高枝。《触摸》里头两折戏的主人公都是有钱人的阔太太,但她们都厌倦了有权有势的丈夫,都更属意于身份低的体力劳动者。这一点和中国的传统女子很不一样――戏曲舞台上的青衣们虽然也不喜欢蛮横的老爷,但她们喜欢的多是属于同一阶级的文弱书生;只有《红高粱》里的老板娘九儿(巩俐)会喜欢上轿夫余占鳌(姜文),那就体现了现代理念,和这几个音乐剧殊途同归了。
在《秋千》的私家花园里,妻子和贵族丈夫玩秋千敷衍了事,丈夫走后和帮他们推秋千的壮健男仆玩,那才真的high起来。《叫你不许动》里,妻子跟丈夫到餐馆用餐,心猿意马做起白日梦,和几乎每一个员工翩翩起舞,唯独对有钱的丈夫毫无兴趣。《触摸》的主人公是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孤独到几欲自杀,却在下层的年轻人中间找到了生命的意义……和我们社会上自怨自恨“ 丝”、一心攀附“高大上”的风气相反,《触摸》里没有一个人在动脑筋寻找“接触”上层的关系,他们的目光是向下的;他们无意于急吼吼地“人往高处走”,最想去“触摸”的恰恰是那些地位比他们低但是更有趣的男女。
奇怪了,美国的音乐剧怎么也会这样“走群众路线”?这似乎和我们很多人心目中只想赚钱的庸俗的“商业戏剧”很不一样。其实,真正的商业戏剧必须力争可持续发展,而那种知识分子很不屑但我们这里常看到的撒狗血的庸俗是很难持久地吸引观众买票来看的;戏剧要想具有长期的吸引力,在“接地气”的同时,还是要有一点精神的定力,要有一点理想的魅力。现实生活中西方人倒也未必都这么境界高远、目光向下;但至少,多数受过人文教育的人知道,一个社会不应该教人喜高厌低、媚上欺下,一个体制不应该强调阶层关系的固化;只有想办法鼓励阶层间的流动性,激发起大多数人生存的主动性,社会才会有光明的前途,文艺也才会有感召力。
这样看来,我们不但可以从这几部貌似轻松愉快的音乐剧里享受一些悦人耳目的歌唱和舞蹈,还可以发现一些发人深省的理念和思路。
解放日报・朝花 2015年01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