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敬兰:“文革纪事”――生活就是斗争」正文
是众多的嫉妒心拧成一股绳,让A成为12个“牛鬼蛇神”之首。她为了证明自己忠于毛主席,把毛的像章别在胸前的肉上。
我在写作“文革纪事”过程中,需要不断地翻阅高二2班学姐罗治的文革笔记。她真是一个有心人,泛黄的横格纸上隽秀的字体已经发黑,却字字清晰,她就那样留住了一段历史。罗治笔记为我的写作提供了可靠的参考,譬如有关工作组和各种人物代表的系列讲话、当时轰动一时的社论、文章等。
团中央派来的工作组,对自己进入师大女附中十天来的工作,充满了乐观的情绪。六月中旬,年轻的工作组组长张世栋在广播讲话中说:“这几天运动怎么样?好得很!因为我们学校的文化革命进入了一个新的高潮,新的阶段。广大师生员工对文化革命在认识上有很大提高,并积极行动起来了,对修正主义黑线和代表人物进行大量揭发,大小字报已经贴出1000多张了。”“其中不乏一大批有材料、有分析、有份量的击中要害的大字报。斗争水平、战斗力不断提高。广大师生思想觉悟、阶级觉悟有了飞跃提高,几天的进步胜过几年,立场坚定了,斗争性增强了。”
张世栋认为,工作组取得了一些经验,为下一步斗争打下了良好基础。而存在的问题都是方法性的,也是难免的,不足为怪的。他提出新的要求:(1)要坚持学习时间,认真阅读文件。(2)提高大字报的质量。抓准、抓要害、抓实质。修正主义教育路线;专家路线;修正主义苗子;对待工农子弟、革命教师、干部子弟。(3)要团结广大师生员工一道革命。(4)要坚决执行中央的八条规定,建立一个更健全的新的革命秩序,这样更有利于斗争,提高战斗水平。
看上去这些要求都是合理的,理性的,重点很明确。可是,轰轰烈烈的革命气氛哪里去了?毛主席教导我们:“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毛主席还教导我们:“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毛主席的话,好像专门冲着工作组说的,你求稳怕乱,而学生中不耐烦的情绪已是一触即发之势。
6月17日,高三4班李黎黎等13位干部子弟贴出了大字报,题目是 “工作组把我们引向何方?”她们认为,工作组开展运动的方式和《人民日报》社论的精神不一样,阻碍了运动。这里我必须回顾一下,刘进、宋彬彬、马德秀6月2日的“第一张大字报”的题目是:“校领导把我们引向何处?” 她们三人之所以对校领导有意见,是因为“外界革命形势轰轰烈烈,而学校却是死水一潭”。工作组岂不是在重蹈校领导的覆辙吗?
由此可见,广大学生对文化革命的理解与校领导、工作组截然不同。一要稳定,二要有序,是一切担负领导责任的人(先有校领导后有工作组),必须想到的。而学生们则不然,大家渴望的是轰轰烈烈,是热血沸腾,是把一切牛鬼蛇神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这才是革命。
面对学生“为什么还不召开揭批校领导大会”的质问,张世栋在当天的广播中说,“现在转入重点批判的条件还不成熟,仍要进行广泛的、普遍的揭发。”的确,虽有1000多张大字报了,但都是泛泛的不满、重复的大道理,是执行上级错误路线的问题,怎么对校领导展开有针对性的全校大批斗?说白了,是没有子弹嘛!同时张世栋检讨了自己有“怕乱”思想,“还不够放手”,表示欢迎继续提意见。
大字报贴出后,引起了全校各班的辩论,特别是在高中学生中,迅速分成两派,当然,反对工作组一派,在人数上明显处于弱势。当晚,学生自发聚在大操场宿舍楼的高台前辩论,高三3班同学梁二同上台支持了13人,说工作组压制了革命师生的积极性,把学校运动搞得冷冷清清。支持者为她大声叫好,反对者也毫不妥协。双方争先恐后爬上高台,慷慨陈词,直到半夜。梁二同是刘进的同班同学,后来成为反工作组一派的领导者之一。
这是校园里继刘进等3人质问校领导的大字报贴出后,仅隔两周的第二波全校大辩论。这次,刘进、宋彬彬等成为维护工作组的正统派,直到8月19日她们宣布退出女附中的文革运动,再也没有以激进的姿态出现。
工作组的权威受到了强烈挑战,他们呼吁同学们不要再辩论了,没有人听得进去。辩论非但没有停止,第二天又演变成学生斗学生。有的班是围攻反工作组的少数派学生,有的班则是趁乱整治出身不好、平时看不顺眼的同学。
很多年后,我听说了高二2班整同学的事,其实,当时我们班教室和高二3班是对门,和高二2班斜对门,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当然,知道了我们也不懂。
1966年6月18日,高二2班率先在同学中明确划分三六九等,揪出12个“牛鬼蛇神”,分别扣以耸人听闻的大帽子。最近,我在孙行玲的新浪博客看到了这张大字报:
这两天,咱们班空前一致,没有矛盾是不符合辩证法的,这完全是假象。反革命黑帮的大红人A及其爪牙B;自己承认是反革命的C;一贯阴险、两面三刀的投机分子D、E;一贯仇恨党中央和毛主席的阶级异己分子F;一贯欺骗组织、处心积虑的捞政治资本的投机分子G;一贯与组织对抗的小市侩H;一肚子坏水的极端利己主义者I;一贯仇恨革命干部及其子弟笑里藏刀的阴险分子J、K、L等人纷纷出头露面,上蹿下跳,企图浑水摸鱼,钻进革命左派的队伍。警告你们,混水摸鱼是不行的,谁个真革命,谁个假革命,谁个反革命,我们心里一清二楚!坚决横扫一切大的、小的、明的、暗的牛鬼蛇神!!!
毛主席的共青团员1966.6.18
(因没征得当事人的同意,特将大字报中被点名的12人姓名分别用ABCD等12个英文字母代替。)
孙行玲的家离学校非常近,每天中午回家吃饭。那天饭后返回学校,推开教室门(平时中午是不关门的),就见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一齐射向门口。她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午休同学们都老老实实坐在位子上,为什么这么安静,为什么表情怪异。听到站在讲台边的同学说:“进来吧!”她才注意到并不是所有的同学都坐在位子上,前边还站着几位,一脸严肃。不等她坐下,就有人以命令的口气说,你对这张大字报什么看法?她这才发现黑板上贴了满满的大字报,内容如上。只觉得脑袋“轰”地一声,心脏一下抽紧了,完全是下意识的回答:“我不觉得她们是反革命,平常没发现有反革命言行。”她立刻遭到猛烈反击,有人说她是自己跳出来的小右派,把她吓哭了。印象最深的是,有个同学说你爸爸是右派所以你当然也会同情反革命,出身决定立场。而说这话的人自己出身资本家。过后班领导小组划定“左中右”,她是“中右”。
是谁策划发动了这场批斗同学的活动?当然是班里的“核心小组”。父亲的职位高低直接决定了她们的政治地位和道德优越感。只有她们才配当“毛主席的共青团员”,别人都是贱民,可以任意侮辱。看看这可怜的十二个人 ,有的从政治上当头一棒,有的从人格上给予诋毁,每一项“命名”都费了心思。譬如“反革命黑帮的大红人”――她们先给校领导定性“反革命黑帮”,然后再把“大红人”的帽子扣到A头上。A是高二2班班长,文革前校学生会文体部长,学习好、能力强、多才多艺、口才出众。是众多的嫉妒心拧成一股绳,让A成为12个“牛鬼蛇神”之首。她为了证明自己忠于毛主席,把毛的像章别在胸前的肉上。以这种方式证明自己的我知道还有一人,就是清华附中的66届高中生郑光召,即作家郑义,他早年的作品《远山》、《老井》曾名噪一时,成为新时期文学的优秀作品。
我于2007年11月认识了A,当时她拖着晚期“慢阻肺”的羸弱病体,正参与发起、组织为卞仲耘校长塑像的捐款活动,因捐款意外遇到阻力,她把我叫到她家,希望我帮着在网上宣传一下。她极其消瘦,弱不禁风,说起话来却滔滔不绝,一停下就要吸氧。后来我去过她家多次,参与她召集的聚会。她的家一直是插队知青和校友团聚的沙龙。2011年5月,她坐着轮椅、带着氧气袋参加了在实验中学举行的“卞校长塑像揭幕仪式”,我还和她合影留念。当年12月的连续雾霾天里,她溘然去世。
在孙行玲博客看到的大字报,除了“反革命黑帮的大红人A及其爪牙B;自己承认是反革命的C;一贯仇恨党中央和毛主席的阶级异己分子F”等四人涉嫌政治外,其他8位同学受到的全是人格羞辱和诋毁,譬如一贯阴险、两面三刀,欺骗组织、处心积虑地捞政治资本,与组织对抗的小市侩,一肚子坏水的极端利己主义者,仇恨革命干部及其子弟,笑里藏刀等等,这些涉及人品的攻击往往造成更深的伤害。
高二2班斗争同学的活动,充满戾气,开创了校园里学生整学生的先河。几十年后,依旧可以看到,在革命的汹涌波涛里,丑陋人性的沉渣怎样泛起。血统的优越感,过分张扬的个性,强烈的表现欲,嫉妒心、报复心和病态的虐待狂心理,这些人性的毒素,以革命的名义得到了发扬光大。
罗治的笔记里记载着:
6月20日全校开会,刘进作为学生代表会主席,讲了三点意见,主要内容如下:1、要按照党的政策办事,不能过早下结论。2、反对在学生当中开斗争会。3、坚决不打、不骂、不围、不哄,坚决贯彻党的政策。
工作组长张世栋随后做了补充讲话,说现在转入重点批判的条件还不成熟,有很多人的意见还没有讲出来。因此现在仍要进行一般广泛、普遍的揭发。
怎样进行一般广泛、普遍的揭发呢?有什么问题就提什么问题,愿意点谁的名就点谁的名,全校教职员工,学生只要你感到他有问题,就可以揭……
从工作组入校以来,还是注意发动群众的……但是有怕乱的思想,还不够放手,因此有急躁情绪。今后我们要更高举起毛泽东思想红旗,发动、支持、依靠大家革命,和大家一起闹革命。
希望一切革命师生积极行动起来,掀起一个大揭发、大批判、大辩论的热潮,打消一切顾虑,放下一切包袱……
罗治在记录这些讲话时,几处出现了删节号。也许是她走神了。两天前,她在班里被戴上“一贯仇恨党中央和毛主席的阶级异己分子”的大帽子。她只有18岁,就成了一个老牌反革命,这样严重的指控足以让人没有活路。可是现在有点不同,她不是孤立一人,还有另外11个同学与她一起忍受煎熬。高二2班有学生43人,30%的人成为“牛鬼蛇神”,再加上孙行玲那样明里暗里同情她们的同学,“毛主席的共青团员”们想孤立哪一个都不容易。
罗治被剥夺了参与文化大革命的权利,她唯一能做的,是继续做好“文革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