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靖生:我“斗”了我爸爸

作者:傅靖生发布日期:2013-03-17

「傅靖生:我“斗”了我爸爸」正文

我要加入中国共产党

现代中国人呱呱坠地后大多会有三次庄严,第一次是九岁,在五星红旗下戴红领巾。至于什么是主义?似懂非懂,好玩而已。

第二次是少年,面对团旗宣示:“为解放全世界2/3的被压迫、被剥削的劳苦大众将革命进行到底,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这一次,意味着灵魂像石膏流进了胶模,定型了。

我在山东省实验中学,因为品学兼优,任少先队大队长,不满十五岁就入了团。一路走来,一路优秀。在中央美术学院附中,我是团总支宣委。到了电影学院,自然成了学生会学习部部长兼院火炬报主编。

现在,我冲刺第三次庄严,加入中国共产党,在1964秋,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

我怀着赤子之心向党写了申请书,坦诚地说明自己出身:生父是国军将领,四九年逃往台湾。在我沦落街头的时候,现在的爸爸收养了我。从此,我心有奋斗目标,行动则以雷锋为坐标,每天都狠斗私字一闪念,并且,一周递交一次思想汇报。

很快,摄影系党支部书记W找我谈话说:你和党越来越近了,要好好努力啊!你很有希望。学雷锋做好事,只停留在表面上,雷锋的本质是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做毛主席的好战士。

书记的话具体体现党的领导,让我感到心里真温暖,深深鼓舞着我。不管要做什么,先看毛主席怎么说,我再怎样做。

老子反动儿混蛋

电影学院在新街口外大街25号,是完整的苏式花园建筑。贯彻毛主席“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号召,最有效的莫过于直观教育,现在的大课是斗争反动学生。

大礼堂全校师生群情激奋,高喊:打倒反动学生郭宝昌,吴天忍,刘文田!郭宝昌的主要“罪行”是散布资产阶级糜烂的生活方式,他虽然是被收养的,但是成长为同仁堂的继承人,所有言行就都打上阶级斗争的烙印。领导宣布决定后,念念不忘阶级斗争的口号此起彼伏,公安干警将三人押下讲台。这位日后的大导演被强弯着的身影消失在大门的逆光中,前往南口农场。

有句成语叫“敲山震虎”,我不是虎,要是虎,也许不怕震。我像鼠,我胆小如鼠。这一震,让我一天到晚在想我究竟是谁?我看我自己是共产主义的接班人,别人看我是混入团内的阶级异己分子!每晚我会被同一个恶梦折磨,生父黄健发猛力,把我从云端推出,我落呀落,速度越来越快,一直到我惊醒。一身虚汗后想到自己无法改变的出身,前途如断崖,感到绝对的孤独。我想,雷锋的所做所为,我可以学,但是,他压根儿是穷人的胎,天生就是革命的坯子。他有家仇,阶级仇,地主还乡团来了,他就要受二茬罪。用金庸复仇主义的思路看:他是毛家庄的,我是蒋家庄的,水火不容。

我渴望把自己挪到毛家庄来,也用阶级分析:“生母章倩萍出身贫民,1940年被万恶的地主黄健抢占了,这就是家仇、阶级仇啊!”好像找到透气的缝了。可是,按照土改前三年为划分标准,广西1950年土改,我妈还是个地主婆!”人走投无路的时候,阿Q能缓解接近崩裂的精神。尽管那时鲁迅超级火爆,是文革旗手。但是,这次学阿Q越学越绝望。很快,敌我的观念在同学中发酵,不久,我就挨了乱拳。

这一天,春光明媚,在宿舍楼408。同学ZZP,拿着暗袋找我:阿傅,你帮我看看,我的暗袋是不是漏光?我天生助人为乐,加上学雷锋也就有了一篇好日记,我当然愿意了。二话不说,我把暗袋套到自己的头上,钻进黑洞,仔细查验。没想到一通乱拳就打过来,噼里啪啦,像暴雨!我眼冒金星,不顾一切扒开暗袋,看见了三张脸,除了Z,还有J和C。他们在微笑,若无其事,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我相信在黑暗中错过了横眉冷对千夫指的表情。我脸的红肿了,我忍了,有句话,小不忍则乱大谋,因为,他们等我回击。

接着猛戏就来了。1966年8月18日,毛主席检阅百万红卫兵,在天安门上,他给红卫兵代表宋彬彬改名叫宋要武。第二天,一列红卫兵闯进电影学院,高歌:“拿起笔做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你要是敢说党不好,马上让你见阎王。你要是革命你就站过来,你要是不革命,就罢了你的官!滚你妈的蛋!”这些来自自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清一色的高干子弟,北京人谈虎色变:腰中的军官皮带扣是方的,锐利像刀,只要出击几下子……已经打死了很多……

他们在影壁墙上贴出了硕大的对联:“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基本如此。原来,我大惊失色,原来我挨了乱拳,是因为我与生俱来是混蛋。

传说作者是高干子弟谭立夫。

全校都集中到礼堂,在革命的威慑力下没有人敢不来。台上,一位飒爽英姿的女红卫兵大声命令:“文艺院校彻底烂掉了,凡是出身不好的人都上台来报到!”

我蒙了!记不清有几个人上了台,说了些什么。我只想我该怎样交代?如实说,会不会被皮带抽得皮开肉绽?打马虎眼,是不是会有人上台当场揭穿?我的屁股一个劲向后移,但是脚就是不听话。忽然有女生上台说:我反对!女红卫兵:你叫什么?是哪个学校的?女生:我叫杨其韶,中央美术学院学生。红卫兵来回甩皮带:你是什么出身?杨其韶:我是三代贫农。女红卫兵:你反对什么?杨其韶:我认为,出身是不能选择的,大家都生长在红旗下,绝大多数出身不好的同学是热爱毛主席的。

趁着气氛缓和下来我蹭出了礼堂,下了台阶,越走越快,逃出了大门。不知不觉到了护国寺一个小饭店,空肚子喝一瓶香槟酒,天转地也转,差点倒在马路中间。人生我第一次喝酒,记住了酒后的恶感,也就永远不喝酒。

杨其韶,长长的辫子,瘦尖的脸庞,身材秀美。在美院附中我高一她高四,她救了我,她是我的救星。

一年后,1967年7月16日,为纪念毛主席畅游长江一周年大学生横渡八一湖。忽然,狂风大作,卷起了八米大浪,四个美院的学生不幸被拍中身亡,其中有杨其韶。八一湖西侧当时是坟冢,现在是三环。46年来,我无数次经过八一湖,没有一次念悼杨其韶。遗憾我未能对她说:谢谢你。

杨其韶说的对,我傅靖生就是热爱毛主席的,我是红色的,我改名叫付红。现在,毛主席直接领导红卫兵了,党呢?瘫痪了,我渴望加入红卫兵像渴望入党。当然不会吸收我,我就自己做红袖标,不敢印红卫兵,就印共产主义红艺兵。我把鲁迅的石膏像的胸前嵌上毛主席像章,浑身热得不知怎样才算是革命了。我无限崇拜毛主席,一点都不假,终于,有一次毛主席接见,被我赶上了。

三米高的标语牌,一个字要八个人抬,我被分配在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鸣”字下面最边上,在马路最南端。我的眼睛是2.0,离天安门最远,却看得最清。毛主席在天安门东南角,摘了帽子向下挥手,我激动直抖。队列边向前,我边向后扭头,一直扭到100度。我自己对我自己说:要是反动地主官僚的爷爷,生父站出来,毛主席只要一挥手,我会挥大刀向他们头上砍去!

毛主席挥手就是有力量,革命要有敌人,人人都在找敌人。

我为什么爱广角镜头

8月25日早晨,我照旧在太平湖跑步,远远地,看见有数十人围在中堤叽叽喳喳,像是有人投水了。议论随风飘来:是谁啊?是老舍,跳水了。那是畏罪自杀!快来啊!臭老九自杀啦!……

人越围越多,我不敢见死人,扭头出了太平湖。在护城河转悠着看城墙,到了西直门又转回来。路经演员剧团门口,院子里黑压压地围着外地串联的红卫兵,有人喊:抬起头来,低头就是公然对抗文化大革命!原来是造反派拿女明星X和Y示众。这次批判有特色,革命者可有三个动作,一:口号,二:啐吐沫,三,拧敌人胳膊上的肉。舒服啊!痛快,毛主席说:“……小姐少奶奶的牙床也有人踏上去滚一滚。”所以,意淫的快感也是有合理依据的。

革命要有理由,哪怕为所欲为。

我磨叽到正午,相信学院食堂已经没人,可以躲过白眼下的飞沫。没想到我错了!

买饭的窗口只有我,没看见北窗阴影下有三桌人。

“我要个榨菜炒肉丝!”话音未落,同学门呼啦围上来冲我砸拳,为首的是表演系的同学ZY和ZJM。

啊……啊……啊!我边喊边退,革命同学边打。我退过排球场,在医务室的回廊下倒下了。脚踢代替了乱拳,我蜷着身子护着头接着……啊……

此时,在回廊的东侧,是通向大门的方向,来了一位同学W。他高声问:打谁哪?有人回答:打狗崽子付红哪!他高喊:打得好,该打!

眼看他在地平线,小小的,径直冲过来了,迅速变大,朝我的头踢,撞我太阳穴的是一双皮鞋,我昏了过去。

低角度,瞪圆了自己的双眼到最大视野,(是广角镜头啊!),拍摄物由远到近,一直冲到眼球(镜头)的表面,这就叫冲击力!我有切身体会,在电影中就特爱用广角镜头。毛主席说得真对:“生活是艺术的唯一源泉”。

W姓同学在美术系,他而且是美院附中的同学,算得上少年同窗。此时,他的父亲被作为反动学术权威揪了出来,他革命这样急匆匆,想必也是要摆脱境,合理。如果他也学雷锋写日记,一定会这样写:“今天,我朝狗崽子傅靖生踢出革命的一脚,相信大家已经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我斗了我爸

雷锋有名言:“对阶级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对同志要像春天般温暖”。我卵翼在少数派联委会里,因为他们以我为同志,我感到了温暖,他们相信我能和剥削阶级划清界限。

可是,对台湾海峡那边表态是水中捞月亮,划清界限要我面对养父傅博仁。

1954年5月的一天,10岁的我在大街上流浪,一位解放军走过来,他就是傅博仁,时任高等军事学院的工兵教官,在金华军事演习。他笑眯眯地把我抱起来问:想不想跟我走,当我的儿子?我满口答应。摸着大檐帽上带八一的五角星和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胸章,我第一次感到尊严。一周后,我坐上载满坦克的军列北上南京。从此,不再有人朝我吐唾沫,骂我是国民党姨太太的拖油瓶。也不会被生母拽着我的头往墙上撞,拿我宣泄对丈夫的愤怒。到了南京,妈妈陶庭弼帮我搓澡,笑眯眯地说:你是不是从来不洗澡啊!我乐,是真正的童乐。我说我要画油画,爸爸就带我去新街口百货大楼,我错要了戏剧油彩,画永远不干,他也没批评我。从小学,初中,美院附中……我不再野,只要我上进,爸爸就支持。

但是,主宰我的却是以下信息:国民党少将傅博仁毕业于日本士官学校和保定陆军大学。曾代表国民政府接收杭州,秋毫无犯,国府廉洁的模范。上海战役前任上汤恩伯的工兵司令,主修上海周围的碉堡工事。虽然,他已经被策反,工事按照陈毅元帅的意图改修,但是陈毅也反毛主席被揪出来。

想到这些,我决意要造他的反。尤其是我找到了证据,养母用旧的青天白日旗为我做裤衩,上面还留着星角的残影。

有红卫兵SYZ陪同证明,八个小时的火车我到了济南。建委和街委会红卫兵围了一圈,爸爸,妈妈低头站在人群中间。大家一阵口号过后,接着就是我在愤怒,我挥动蓝裤衩,揭发他们保留了日本士官学校的同学录,里面不是侵华日军的头目,就是国民党的反动军阀,这是幻想着蒋介石反攻大陆!然后,郑重地宣布和他们断绝父子关系。

最后,妈妈细声地问我:以后还给你寄钱吗?(此前,每月他们都给我寄25元钱生活费)我怒斥道:谁要你的臭钱?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我少年时生长的院子。

要想继续革命,还要对自己的爱情,现在检验我和赵蘅的爱情是否纯洁,是不是真的像马克思和燕妮。这要看是不是能和岳父,岳母划清界限。既然毛主席说文艺界稀烂了,就要紧跟。实在没有类似蓝裤衩的理由,就硬扯黑帮的连线吧!把岳父赵瑞蕻、岳母杨苡和黑线人物贺敬之、蔡若红、巴金、袁水拍都加扯在一起,要他们老实交代他们的黑关系。很快,一张黄纸黑字的大字报就寄到了南京师范学院,变成了斗争杨苡的炮弹。

革命像瘟疫,由一个传染给另一个,因为我的传染,赵蘅在单位也拿起笔做刀枪了。抖掉自己身上的耻辱,把耻辱转嫁给另一个人,人说:白眼狼,铁石心肠。上帝要是来纠错,会说:不,是红眼狼!

毛主席说:“放下包袱,轻装上阵。”现在,我也想串联。秋凉的时候,我和同学G,L,C串联到武汉串联。看完长江大桥,住到了武昌长春观旁的小旅店。长春观里贴满了大字报,全是道士相互揭发怎样和道姑有染的故事。大家有感而发,深深佩服毛主席的文革可以铲掉人间三尺淤泥。

回到房间还没进屋,没想到我又遭遇当头一棒,门口贴了一串通缉我的传单,赫然醒目:现有我院狗崽子傅靖生(付红)其父是台湾的反动军官,借串联的名义,流窜各地,破坏文化大革命。知情者请联系北京电影学院井冈山红卫兵。通缉中还有其他五名同学,我的出身是第一坏。革命最终也没有放过我,毛主席发明的群众专政辐射四海。

原来如此

1967年冬,美术系X和N等同学画的“毛主席是世界人民心中的红太阳”问世,毛主席头像叠在太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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