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宇宽:王佩英评传之十一――“反动立场”与舐犊之情」正文
王佩英在这个阶段的很多言论,包括散发的纸条、传单,都成为后来宣判她的罪证。
从这些言论结合的情形来看,绝不是头脑不清楚的人所能说出来的话。
有批评共产党作风变质的。
“共产党员不管老百姓饥与渴,共产党员把人名利益放脑后边。”
“共党居世,铁打江山。共产党员,着上马衣。升官发财、耀武扬威、骑在民身,作威作福。只顾自己,不顾人民”
“共产党啊!共产党!毛泽东啊!毛泽东!”
“四大家族都逃走。五大家族毛泽东,人民财产归你手。”
如果说这些内容还有些比较激动、情绪化的色彩,则王佩英对高层政治的评价,就显示出她非常清醒的判断了。
“陈独秀是好人,应该永远纪念他。”
“彭德怀、刘少奇都是我党的优秀领导。”
“敬爱的周总理,千辛万苦作外交,一心一意为人民”[1]
但很难让人理解的是,王佩英一个带着7个孩子的单身母亲,为什么要对肉食者谋之的高层政治表达这么坚定的异议。连他的家属对这都不能理解,张大中回忆说,那时候他并不觉得母亲有什么反动思想,但是怪母亲多管闲事,“把咱们家搞好就行了,操那些心干嘛呀?”大嫂杨永茹说到现在都不能理解,她婆婆一个妇道人家,就算为了这么些孩子,有再大的想不通“忍一忍还不行么?说两句违心的话又怎么样呢?”这可以代表那个年代善良老百姓最真诚的想法了。
不过这个选择对王佩英来说也是很艰难的。据张大中的回忆,那段时期王佩英曾一度染上了抽烟的习惯,可想而知她的内心非常受煎熬。但她最后还是走上了一条绝然的道路。
不过把各方的细节和信息凑到一起发现,她对孩子的保护和爱也已经尽心尽力了。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长久以来,张家的孩子们没有一个知道母亲当时是怎么想的。也就是说,王佩英在看透了高层政治的丑陋之后,在单位和社会上挺身而出,在家里却从来不跟孩子们提过这方面的问题,也没表露过这方面的想法。这应该是王佩英深思熟虑后的选择,也是对孩子最大的保护。可以想象,如果家里的孩子受到母亲思想的影响,以孩子的单纯和直率,哪怕在学校和单位说了一句对毛泽东不敬的话,危险就会落到孩子们的头上。所以,王佩英在单位里坚决的要求退党的时候,她的孩子们都还在积极的向党组织靠拢。大圃还是学校的红小兵头头,王佩英对他也并没有说什么。这也表明她并不是一味地率真鲁莽,她知道自己言行的后果,在挺身而出的同时,她已经和自己的家庭“划清了界限”,这也是为什么她在反复地强调“一人承担”。而事实表明,也恰恰是母亲的爱才保护了这些孩子。在王佩英遇害以后,虽然政治上受到牵连,但毕竟还是被当做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劫后余生。张家子女也在渡尽劫波之后,有了今天对母亲的缅怀。
母亲去世以后,因为心底的阴影,张家的子女多年来在家里从来避忌谈论关于母亲的话题。但在笔者采访之后发现,王佩英在意识到危险后,几乎对各个孩子都做过交待,并且都是结合不同孩子的性格分别私下交待的,很有一些因材施教的意味。
张大江,就是前面提到的像王朔笔下顽主一样的老四,记得母亲那段时期曾给他讲了一个很多人可能都知道的故事:一个国王临死前把孩子们召集到床前,发给每人一杆箭,让他们掰断。儿子们轻轻松松就掰断了,老国王又拿出一把箭让他们掰,他们用尽力气也掰不断。故事的道理很明显,就是讲兄弟一定要团结,这样才不会受别人欺负。有趣的是,张家其他子女却并没印象母亲曾跟他们讲过这样的故事,也就是说王佩英对大江是特别用心的。大江的性格大大咧咧、对政治毫不关心但是对朋友很讲义气,在街坊小混混中也颇有些威信。这也是为什么王佩英被宣判后,张家的孩子们作为黑五类子女,却没有受到过什么红卫兵欺负的原因。
最小的可心记得,1965年前后,大概是在春夏之交。晚饭后,王佩英专门拉着她一个人出去散步,别的孩子都没带。走到大约靠近军事博物馆的地方,王佩英搂着可心很认真地说:“妈以后要是不在了,你一定要懂事,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可心当时就哭了,搂着母亲说:“妈妈别瞎说,不会的。”当时,王佩英应该也哭了。这段经历张可心直到笔者采访才吐露,在此之前和亲人们也没有交流过。
以此推测,对老大、老二王佩英应该也有相应的交代,让他们挑起生活的担子,照顾弟妹之类。在她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几个还未成年的孩子的生活,都由已经工作的老大和老二承担。
老六大圃,当时是个非常积极的红小兵,班上的班长。文革一开始就跟着大人们一起去“抓反革命”,热爱毛主席最积极。王佩英大概对他这样的状态反而是最放心的,因此除了生活上的照顾,对大圃并没有什么交代。
而老三大中是兄弟中间比较能干的,也和母亲比较亲近。王佩英住在精神病院的那几年,几乎都是他每隔一段时间在周末去探望一下。其他孩子都没有去过,只是张大江回忆说去过一次回龙观。我想,这种安排也透露出王佩英的苦心:其他孩子还小,当时的交通条件又不好,让他们到回龙观来做母亲的舍不得。而老大、老二都已工作,即使周末有时间,在盛行检举揭发的年代,让他们来探望有“反动思想”的母亲,可能会更影响他们在单位的发展,甚至受到牵连。如果老大万一再因此丢了工作,恐怕全家弟妹都要饿死了。只有老三张大中的身份最合适,和其他小孩子比他最懂事,并且当时还没工作。
大中去看母亲的时候,每次带大约1元钱的营养品,比如藕粉之类。王佩英和他也从不谈自己政治观点,只问一些最普通的家常,母子常常是相对无语。这种儿子的陪伴会给王佩英带来很大的安慰,但她并不过多地表露出这种牵挂。我想她是有意识地克制自己,怕表露出来孩子们会难过。非常有趣的是,老四张大江,那个顽主,唯一的一次去看望母亲,他的印象是“我妈挺好的,挺乐观的。”笔者追问“她有没有表达什么,比如想念你们啊。”张大江想了想回答“我妈挺好的,也没怎么想我们。”
其实,王佩英怎么会不想呢?有一次张大中去医院看望后要走的时候,一个洗衣房的工友拦住他问,你是王佩英的儿子吧?大中说,是啊。那个中年妇女说,你妈平时可想你们了,整天念叨你们,特别是你们的小妹妹可心,你还不回去拍张合影,让你妈能看到你们。于是1967年的夏天,张家兄妹到照相馆照了一张合影,最小的三个孩子扎着红领巾,在前排,脸上的笑容是纯真灿烂的。身后是四个大哥哥,表情都很严肃。这张合影一直到文革结束后,是张家兄妹仅有的两张合影之一,另一张1960年父亲病危时,母亲让他们照给父亲看的。
当王佩英拿到这张照片时,她一定已经想到了生离死别。这张照片也一定是被她终日端详,捧在手里、压在枕下的。对着这张照片,她一定流了很多眼泪。
之后有一次张大中去看望母亲。时间到了,在他准备告辞的时候,王佩英突然说了一句让他当时毫无思想准备、终身刻骨铭心的话:“孩子,妈做的事可能会拖累你们,妈对不住你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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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以上言论都被视为是王佩英的反动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