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仲兵、韩钢、雷颐、李郁:漫谈文革座谈会

作者:郑仲兵   韩钢 (进入专栏) &nb发布日期:2008-11-24

「郑仲兵、韩钢、雷颐、李郁:漫谈文革座谈会」正文

按语:这是一个有关文革研究思路的座谈会,与会的都是一直在关注文革研究的人士。会上大家对文革研究的思路进行了初步的梳理。在操作的层面上提出了很多想法,比如资料的收集、抢救和管理,口述历史的规划,资源的整合等等;介绍了国内外文革研究的历史和现状;讨论了文革的分期问题、经济和社会生活问题,以及文革专题研究的问题;但是最重要的还是提出了新的观念和方法。如在观念上提出用普遍人权的标准代替权力逻辑和意识形态阐释,在方法上提出以事实而不是以文本为出发点。在这一点上,不光是为文革研究,而且为历史这一学科本身提供了一种可供参考的坐标,也为恢复历史学的独立和尊严提供了一种可能性。历史需要价值判断,同时更需要真实性和客观性(不等于没有局限性),如果没有价值判断,历史的叙述就失去了意义;如果没有真实性和客观性,就根本谈不上历史。这两者之间的关系也是需要深入探讨的问题。本次座谈会在涉及了这些问题的同时,也提出了艰巨浩繁的任务,用现今的话说,这是一项许多人参与的系统工程。这一工程不仅涉及到史学的尊严,而且关系到民族的命运。

座谈人员:

郑仲兵 (北京文衡文化发展中心 理事长)

雷 颐 (中国社会科学研究院近代史所 研究员)

韩 钢 (中央党校党史部 教授)

李 郁 (北京大学历史文化资源研究所常务副所长)

郑仲兵:今天请各位来,是想听听大家对于文革研究及出版方面的见解。一是有关文革研究和出版现状的介绍和评价;二是提出有关文革研究需要进一步开发的领域和课题。

文革是一个特殊而复杂的历史时期和现象,它和中国政治、经济制度和体制,和特定的意识形态,和冷战时期的特定环境,和中国历史传统有什么样的关系?需要开辟什么资源、采访什么人物?文革学研究的方向、目标、措施、手段和方法是什么?毛泽东发动文化大革命的动因是什么?文革历史的分期问题等等,都值得认真研讨。请各位发表高见。

雷颐:文革研究第一步是要有资料。是资料的建立、收集,类似一个小图书馆,给它分门别类,要有规范化的管理。

我觉得文革(的历史)是亟需要抢救的。记得曾经有一个意大利人问邓小平,说中国老百姓都说是五人帮(因为邓小平一直说毛的伟大),是这样吗?可现在,久而久之在老百姓心目中就是把毛给摘出去了。审判江青的时候她说:“我就是毛主席的一条狗”。历史的真实究竟怎样?

还有现在有人说是有两个文革,一个上层的,一个是下层的。下层有下层的说法,上层有上层的目的,是不是这就构成了两个文革?实际上当时从下层来说,所有的目的是一样的,就是维护毛,认为党内有各种官僚没有按照毛的指示办,我们只是响应毛的号召,是为了维护、保护毛。比如说一个单位,我认为他们是反对毛的,他认为我们是反对毛的,是两派,但是目的是一样的,都是为了保护毛。现在的青年人,受西方的影响很大,他们就认为应该再来一次文化大革命。我就问他们为什么,他说因为文化大革命谁都可以发表意见,当然谁都可以打倒谁,任何人都可以有理由往别人头上扣一个政治帽子。我说是,但是你别忘了,文革有一个很大的问题,有一个致命的问题,用毛的话讲就是“只反贪官不反皇帝”。实际上是极端的专制,极端的无政府主义,而不是民主。其实还有一句话,非常简单地反映出文革的面貌,就是“只许左派造反,不许右派翻天”,这是文革中最常用的口号。什么是民主?我可以支持文革,你可以不支持文革,这才叫做民主;只允许我说你反文革,你说我反文革,这怎么能叫民主呢?

另外在文革中的日常生活中,后来就感到是很困难很困难。恐怕北京要好一点,到外地有的地方连酱油都很难买,国民经济确实到了崩溃的边缘。这是从生活中感觉出来的,因为文革中很多的数字都是假的。现在就有人根据文革中公布出来的什么“国民生产达到什么高度”来判断:你怎么说它是崩溃的?六六年到六八年这两年里没有统计,基层都没有统计,到了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国家统计局花了很大的力量,做了事后的评估,把那两年数据给补上了,也就是水分是很大的。另外是不是还有数据,那就不敢说了。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现在有些搞研究的,就是根据那时候的数据下结论,就说你们是胡说。(韩钢:国内左派们评价文革就说:政治是动乱的,文化是凋敝的,经济是发展的,国防是巩固的,外交是成功的)。问题是除了数字,经济的好坏表现在具体的日常生活当中,比如火车晚点是不正常的,但是到了文革后期火车晚点是正常的(当铁路局一定会有记录的),到后来连票都不保证供应,这就具体反映出来了。

文革的分期问题。研究文革要分期,分期要看你研究的角度,根据你的视角,根据你的需要。如果分得细的话,可以有很多阶段,比如说六六年十一月就可以作为一个划分界限。因为十一月《红旗》杂志发表社论提出“彻底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这个一下子就把毛的要打走资派的意图表现出来了。因为一开始刘少奇讲“要怎么搞文化大革命我也不知道”,这时一下子就清楚了。那些跟着毛跑的老红卫兵一下子就知道文革是要对准自己爹妈的,就开始反文革了。这个阶段再往后又可以分一下,比如说六七年四月戚本禹那个文章(指《爱国主义还是卖国主义》)出来,把刘少奇几乎给点出来了。以后就是全面大乱,就是各个地方的武斗,就是六七年白热化直到“七二○”事件,提出“揪军内一小撮”。当然六七年“一月革命”也应该算一个阶段。“二月逆流”、反王关戚、清理阶级队伍、“一打三反”等等,要是细分可以分做很多阶段。“一打三反”和清理阶级队伍还有不一样的地方,清理阶级队伍是各个单位的群众专政,到“一打三反”有很多是通过正式的法院判刑,遇罗克就是这个时候枪毙的。从六八年清理阶级队伍就可以到“九一三”,这是一个阶段,实际上“九一三”事件在某种程度上就宣告了毛的路线的破产。我那时候已经下乡了,知青和很多干部听了传达都在私下里议论,尤其是觉得《五七一工程纪要》说出了我们的心里话(所以李慎之说“到现在为止对毛的认识没有超过《五七一工程纪要》的”)。之后就是邓小平的复出整顿,这个阶段有意义,主要是和邓文革后的复出和发展有联系,是为将来打下一个深厚的基础。我觉得从大的方面可以分这么几个阶段。

韩钢:文革的研究最早要从七八年的中央工作会议开始。实际上胡耀邦提出要早一些,他到中央党校以后,布置中央党校研究党内两条路线斗争时,提出“十次路线斗争这个提法对吗”?这就触及到文革。比较集中的是中央工作会议,后来就是叶剑英的国庆三十年讲话,然后有一个《决议》。文革研究最早是官方开始推动的,但是民间的反思又比官方的更深,在一九七七年和七八年出现过一批反思的伤痕文学,什么《班主任》、《伤痕》。高潮就是到了八十年代初,反思文章比较多,但都不是很系统的学术研究。八一年《决议》一方面起了一个好的作用,就是能够讲毛泽东的错误,问题是另一方面又只能按照《决议》去诠释,所以大概从八一年以后官方在文革方面的研究基本上就停下了。民间的研究没有停止,但是在八十年代的前期没有太大的进展。

到八十年代中期又有一个高潮,就是文革发动二十周年、结束十周年的时候。民间学术界研究党史的,在这方面出了一些成绩,高皋、严家其的《文革十年史》,还有王年一的《大动乱的年代》,这两本书是民间研究文革在当时最有影响的两部书,前者是国内第一部文革专著,但学术价值不如后者。六四以后才出版了金春明的的《“文化大革命”史稿》四川出的,很快被禁止发行了。不久,席宣和金春明出版了另一个版本《“文化大革命”简史》,是经过官方批准的,这本书在《决议》的框架下有一点研究者的思考,基本上是诠释的。到目前为止官方批准的文革书只有两本,一个是王年一的《大动乱的年代》(中央宣传部批准的),还有一个就是席宣、金春明写的《“文化大革命”简史》。我认为,国内研究文化大革命水准最高的专家就是王年一,他在史料考证方面做的那些研究的工夫,目前研究文革的没有超过他的,通史性的研究著述就数王年一的这本书了。

国外研究的比较多,但是作为通史性的著作现在还没有出版。麦克法夸尔原来写的是文革前史(从四九年到六六年),正在写文化大革命史。他在哈佛开了文化大革命历史课,是个选修课,但是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初在哈佛这门课是选修最多的,曾经达到四百多人,非常轰动(九十年代中期以后又进入一个低谷)。除了通史性的研究之外,国外对文化大革命的人物和事件的研究比较多,比如澳大利亚悉尼大学的孙万国写了《古有窦娥,今有林彪》,他认为“九一三事件”林彪是最大的冤枉者。还有专门研究文化大革命中的学校、教育等等的著作,这类东西非常多。而且西方学者的东西还更有影响一些,比如说最近国内出版的一本《毛泽东传》,菲力普?肖特写的,从学术上说,在国内的学者眼里,水准一般,但是非常有影响。九九年出版,今年在北京出了中译本,不到三个月印了三万册。北大、民族大学等高校还有研究机构到处请他去讲座。就是像老雷打的比方,英语就是一个强势语言,再加上是一个西方学者或者是记者写的。(雷:这个作品翻译过来比原本更糟,错误很多。“鄂豫皖根据地”翻译成“鳄鱼湾根据地”,“包产到户”翻译成“个人耕作”。)但是九十年代以来国内有一个非常好的现象,就是中共历史的研究出现了民间化的趋势。民间化本身有一些非主流意识形态的东西,大量的关于文革的著作出版,包括人物、事件、专题的。当然,这样的一些东西都是在主流意识形态的夹缝中出现的。比如关于林彪的书,按照官方的意愿,是根本不能出版的,但是现在关于林彪的书包括传记还真不少,西藏出版社、远方出版社、湖北出版社的。在境外也出版了不少内地研究者的民间著作,比方说唐少杰的《一叶知秋》,专门研究清华大学的“百日大武斗”的。类似这样的研究的著作,虽然主流意识形态一再控制,但是它不可能控制得像一块铁板。还有一本写“内人党”冤案的书,被禁了,但是已经出版了,虽然不是直接讲文革,但是它是文革的个案。

在内地,研究文革的档案最具影响的是国防大学的《“文化大革命”资料选编》三卷本(不是公开出版的),是目前国内研究文革资料最完整的。官方内部有一个三卷本的文革资料,是为了起草《决议》编的,那更是不可能公开的,但是国防大学的三卷本收集了一些官方的资料。海外去年出版了一套《中国文化大革命文库》,三千万字,目前为止是海内外公开出版的最完整的文献。八十年代后期,李郁他们搞了一件很大的工程――《文化大革命词典》,可惜现在出不来,如果出版,也是了不得的事。

另外要搞口述史。现在搞口述史的,国内也有好多家,但是我觉得并不冲突,人越多越好。历史就这样,大家都来做更清楚。做口述史最好有点计划,如果完全盲目,可能会事倍功半。最好是分两层来做,一个是上层的,一个是底层的。蒯大富据说最近在写回忆录,不知道其他的红卫兵“领袖”怎么样,聂元梓回忆录已经出版了。这是一个层面,再有就是高层的,现在确实存在一个抢救资料的问题。最近出版了吴德的自述,谈了一些过去不知道的情况,有史料价值。

对已经出版的口述著作需要考辨。《王力反思录》只能是做一个参考,要是完全以他的书做历史依据,那就上当了。(雷:比如因为康生对王力特别好,连康生贪文物,王力都说没有的事。据章立凡说,返还的好多文物康生都盖了章。)我举一个小例子吧,六六年二月份去东湖向毛汇报《二月提纲》那件事,他的书里写着周扬什么的都去了,但是周扬并没有去,他自己没有参与这个汇报,他就写错了。香港出版的《文革御笔沉浮录》,作者是北大的梁效班子一个主要成员。这类人物不了解多少上层情况,但是亲历了一些事情,对于澄清真相不无价值。比方说《永远按毛主席的既定方针办》,都说《光明日报》发表的这篇文章是江青等人的夺权纲领,但是《文革御笔沉浮录》里说这篇文章根本就跟姚文元没关系,是当时《光明日报》一位负责人布置的一个任务,那个负责人跟姚文元也没关系。后来为这个事,他一直被审查,一直到八二年才放出来。这就提供了一个新的说法,研究这个问题就需要做更多的考证。类似这样的材料对澄清关于文革的官方说法是非常有价值的。(雷:但是对所有的文革说法,尤其是以《王力反思录》为代表,就应该有个警惕,一定要有警惕性。还有一个典型是章含之,她把乔冠华干的坏事,都给过滤掉了。)章含之的回忆录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带有一种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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