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畹铸:郭世英在农大的最后岁月」正文
我的伤口,我自己来舔,不要大家为我呻吟……
当我看到纪念和回忆郭世英的文章时,我常想起郭世英曾经对我说过的这句话。多年来,我反复这样对自己重复,除了自己的家人,很少对别人提起过我和郭世英暂短的交往,因为这是我永久的痛。但是我又想起他跟我说过的另外一句话:“耗子要是得意了,那么猫儿一定会有冤屈。”他是用四川话说的,那声音,那语调,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了,虽然我很小就知道这个谚语。也许他当玩笑那么随意一说,也许他是有感而发。郭世英是含冤而逝的,至今对他的死有不同的解释和猜测。作为多少了解当时一些情况的我,作为和他关系不错的他的一个朋友来说,也有责任说出一些哪怕是破碎的,记忆错位的事情,为至今关心他关注他的人们,留下一些或许有价值的东西,这样做多少也可以告慰郭世英的冤魂。现在是时候了,我就把沉默的窗口打开,把我想说的都倾倒出来。
郭世英的最后几年是在北京农业大学度过的,时间是1965年秋到1968年4月他蒙难。他在农大只有两年半的时间,我有幸认识了他,并且和他有些交往,成为很谈得来的朋友。我认识他确切的时间,记不太清楚,但肯定是1966年文革前不久,可能就是5月,那时我是农大一年级新生。有一次我和同学坐在一张桌子旁吃饭,我们都是四川同乡,用四川话聊天。正聊着,一位我不认识的同学突然也用四川话和我们搭话。我抬头看,是个男同学,髋骨较高,眼神和蔼,岁数可能比我们都大。我们就好奇地问:“你也是四川人?”他说:“对头!”于是我们就和他一起边吃边聊,但谁也没有问他的名字。后来,几次吃饭的时候,他都和我们一起围 着一张桌子,瞎聊,知道他叫郭世英,但我们都不知道他的父亲就是郭沫若。
一天,我在校园里碰到他,他笑着和我打招呼,但用的是一口地道的北京话。这让我好奇,就问他:“你是四川人,怎么能说这么好的普通话?”他说:“我从小就在北京上学。”于是我开始刨根问底了:“你老家在哪里?”他说:“乐山。”我对文学还是很感兴趣的,知道郭沫若也是乐山人,就开玩笑问他:“哦!那你和郭沫若应该是本家了。”他突然有点不自然,说:“我们那里郭姓很多,大概吧。”也就这样,我们有一搭无一搭聊了会儿就分手了。虽然萍水相逢似的接触几次,但他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他对人很亲切,很诚恳,但好像有一种说不出的忧郁。
聂元梓的大字报一出,文革开始,我们学校的大字报也铺天盖地。一天我突然发现一张大字报,郭世英的名字被打上大红叉子,让我吓了一跳,赶紧看。这才知道,他是郭沫若的儿子,这才知道他是一个叫X反革命集团的成员,当时我就懵了。
我是凡人,我没有什么先知先觉,和大多数人一样,毛主席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对文革我没有什么别的看法,跟着大家一起折腾就是。我也认为郭世英是反动学生,以后千万别和他接触来往了。(其实我和他也就是那样吃饭说过几句话,在校园聊过几句而已。)
但我还是常常见到他,在食堂或在校园。他好像很自觉,不再和我们同一张桌子吃饭,独自一人手捧一个大饭盆默默在某个角落静静吃,和谁也不打招呼。在路上我们见面也很尴尬,他对我点点头,我假装没看见,擦身而过,表示和他划清界线。
大串联开始,我和几个同乡回了趟四川(我家在宜宾),回京时我在郑州下火车,打算转车去看我的一位亲戚。在极其混乱的郑州火车站,我的钱包被偷。不过我并不慌张,那时串联红卫兵走到那里都吃住不要钱,乘车也不要票。但要找到红卫兵接待站联系吃住,也要有一段时间,何况经验告诉我还要大排长龙。我肚子咕咕叫,附近的餐馆吃饭可不是免费的。而亲戚家在许昌,一时也到不了,再说人多,根本挤不上火车。我有点犯愁,坐在站前广场的街沿上发愣。我这人特别没主意,尤其一个人在外。
“这不是……梅,什么梅?”突然有人走到我面前这么问我。我一抬头,见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人低头看着我。我看他既面熟又生疏,有点警惕。我站起来,望着他那张黑黢黢的脸,那双眼睛是真诚和蔼的,这是?哦,是郭世英!怎么这个样子?怎么到这里来了?我心里问,嘴里说:“怎么是你呀?”他笑了笑:“你一个人?”我点点头。他又问:“同学们呢?”我说,就我一个人,正在想办法去亲戚家呢。他哦了一声,说:“那我就走了。”此时,我倒也管不了他是反动学生的身份,叫住他:“你怎么到郑州来了,这是怎么回事,要饭了?”他把一个提包丢在地上大笑起来,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大笑,笑得非常天真。他说:“虽然我是那个,但串联给我的机遇还要利用一下。我想到黄泛区农场看望我的朋友 。火车只到郑州,正想找去那边的火车呢。”他还告诉我,文革开始,班里的人就拿他过不去,但行动还算自由。现在大家都串联,顾不上他了,他就趁机跑了出来。
这时我也就不客气了,想问他借点粮票和几块钱。他知道我的钱包被偷,还没吃饭,就说:“我也没吃饭,走!填饱肚子再说。”我有点犹豫,但还是跟着他走进一家肮脏的饭馆吃了碗面。饭后,他掏出几斤粮票还有十块钱,塞到我手里:“一人在外要注意安全。我不会难为你,省得被我连累。”说着站起来就往外走。我突然觉得我在他面前是那样的渺小,那样的不是个东西,于是我也站起来,和他一起走出饭馆。我什么也不顾地问他:“你去哪儿?不管我啦?!”我那根“阶级斗争的弦”再也无法绷紧。他站住,望着我说:“我要赶火车,去洛阳那边,不是跟你说了吗,我去看朋友。”我说:“我刚从那边过来,全乱套了,往西开的火车都开不动了,车厢里满是红卫兵,火车趴在铁轨上不动。”听我这么说,他显得很沮丧的样子,一脸无奈。他想了想说:“先找地方住下来再说吧。”也只好如此,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感到孤独的恐惧,就跟着郭世英去找住处。在革命师生串联接待站,我们排了很久的队,终于在天黑以前稀里糊涂到一家工厂的招待所住下。
晚饭后,我们从食堂出来,郭世英问我,要不要出去走走?我说也好,就这样我们无目的地走向大街。开始我们也没什么话,走着走着话就多了起来。郭世英似乎很长时间没人和他聊天,在他眼里,看来我还是比较单纯的,于是他也就打开了话匣子。时间过去了整整40年,在那个特殊的时刻,在那个特殊环境,和他这位特殊的人交谈(农大极少有高干子弟,而我过去又从来没有接触过他那样的人),他那特别有磁性(借用现在的术语)的谈吐,让我毕生难忘。我把那次我们的交谈大致整理了一下,时间过去那么久,我们当时聊天的原话肯定不能重现,但意思是不会错的,可我不想用那个“”(引号),因为引号内的,常被认为是原话。
他问我,是否看过批判他的大字报,有什么看法?
我老实地告诉他,看过,但不太清楚怎么回事。
全是那个X,他告诉我。
这个我知道,大字报揭露的,我说,X代表赫鲁晓夫,说你们学苏修,鼓吹修正主义。
不是!他斩钉截铁地回答我,很愤怒,很激动。他说,虽然我现在认为我们几个同学当时的做法,当时的思想都是错误的,可这和赫鲁晓夫挨不上边。
我问,那X是什么意思?
他说,学过代数吧?未知数的符号。我们几个同学,探讨未知。世界上未知的东西太多了,探索这个X没有错吧?我们太天真了,有些东西是不能探索的。
我问,那你说怎么错了?
他所问非所答地说,揭发我的大字报,都是我们班上的一些同学写的,说我是X反革命集团的,哪有这回事?其实就我们几个原来的中学同学在一起,写点文章、诗、杂文什么的,相互传着看,就这么简单。怎么集团了,还反革命了?当然我们写的那些东西,不值一提,都应该一把火烧掉。因为我认为,我们当时文章所流露和表达的是和时代主旋律格格不入的。
我希望他具体谈谈。
他说,我过去有一个观点,我强调个性的存在价值,强调独立的人格。我曾经对人说过,“生应为人杰”。我写过一篇小说,主人公是我思想的化身,他在黑暗中挣扎和奋斗,解救被罪恶吞噬的人们的灵魂,可笑吧?你以为你是谁了?救世主?后来我到河南农场,和土地庄稼在一起,思想彻底改变了。人的思想要和生我养我的土地贴近,不能像星光那样悬在天上可望而不可及。
我问,我听说你原来在北大学哲学,怎么到农大来了。
他说,这是我自己最后做的选择,就是想从天上回到地上,不仅思想而且自身。他反问我,你怎么学兽医了,这不适合女孩子的。
我叹了口气说,没办法,谁让我填志愿时稀里糊涂填了个北京农业大学这个系呢?不过也好,来北京了。学了半个学期,发现系里还真是藏龙卧虎,有很多有名的教授。我特别爱遗传学,以后我一定要从事这方面的研究,这里X太多了。
他立刻说,别X了。谈点别的,知道孟德尔吗?
我说,知道,不就是那个奥地利神父,唯心主义遗传学的奠基人吗 ?那是和米丘林学说完全不同的。
他笑了,说,看来还真懂点。不过什么事都不可绝对,我们可以就两个学说做探讨了,这是我们的共同兴趣。我学植物,你学动物,其实本质一样。孟德尔不一定错,米丘林未必对。
我吃了一惊,说,苏联是修正主义,可我觉得米丘林学说还是对的。
他说,我也没全盘否定,但我更信孟德尔学说,他是神父,但他创立的遗传学说不能说是唯心的。
于是他开始对比孟德尔和米丘林,听他慢慢道来,我觉得讲的还真的有道理。
我说,那我很想看看关于孟德尔学说的书,好像很难找。
他说,等回北京我可以借给你几本。其实你们系就有遗传学领域的权威,可以请教他们。
我说,他们早被批倒批臭了。
他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话题又回到X。
我问,大字报还说,你们要偷越国境,有这事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告诉我,也不是像大字报所说的那样。他说,那个所谓的X一共就四个人,都是中学的同班同学。上大学后,各奔东西,不过谈得来,就又常在一起了。我从来也没想到什么出国,但另外几人有这个意思,但没有行动。他们特别想了解国外的情况,说想出国,又口无遮拦,结果有人告密,我们就犯事了。
我问,那怎么处理你们的?
他说,情况不同,分别处理的。一位女同学不久就放了 ,两个男同学劳改,到现还没有出来。我到河南黄泛区西华农场接受改造,这次串联出来,我就是要到那里看看。
后来我们聊起了文革,给我总的印象是他对毛主席发动的这场革命非常拥护。他把这场运动和法国大革命做了个比较,他说法国大革命是早期资产阶级革命中斗争最激烈、影响最广泛的一次资产阶级革命,它不仅结束了法国一千多年的封建统治,而且沉重地打击了欧洲各国的封建统治,并为以后各国的革命树立了榜样,因而具有世界意义。而我们的文化大革命是我们建国以来最激烈、影响最广泛的一次革命运动,它挖掘掉我国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的最后的思想根基,开创了无产阶级真正一统天下的新纪元,绝对是具有世界意义的。他特别强调铲除封建主义,这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问他,据说现在山东的孔府被砸了个稀巴烂,这个四旧破得对不对?
他说,砸就砸了吧,虽然可惜,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我们又聊到“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这幅有名的对联。
我对这幅对联非常反感,问他怎么看。
他说,太没意思了,这还值得讨论?出身怎么能决定人的一生?照这么说,历史还能进步?!荒唐!从对联他又聊到“联动”。他说“联动”的性质和满清的“八旗子弟”一样,自以为血统高贵,骨子里完全一个封建主义。这才叫“打着红旗反红旗”,没有好下场。
我非常同意他的意见。(那时,遇罗克的《出身论》我们还没有看到,但郭世英和后来的《出身论》主要的观点是一致的。)
就这样我们边走边聊,非常随意,我开始的拘束已经坦荡无存,我觉得他不仅健谈而且思想很敏锐。我不再认为他是一个如大字报所说的反动学生,恰恰相反,他是一位有思想,有理想的青年,比我身边同学的素质高多了,我开始对他产生亲和感,很愿意听他给我“摆龙门阵”,虽然话题并非轻松。
那天晚上,我们回到招待所,各自休息不提。第二天一早我们赶往火车站,还算幸运,在郭世英的帮助下,我终于爬上了南去的火车。他要往洛阳方面走,站在月台上向车厢内的我招招手,就匆匆转身离去,消失在人群里。
我们再次见面又隔了几个月,是1967年的春节以后,在农大的校园。那天我正埋头走路,突然听人在我后面喊我的名字,我回头,就看见郭世英很狡猾地笑着望着我。我挺高兴,问他郑州一别后的情况。他说,到农场看望朋友后,又骑自行车南下,到了武汉等地。自行车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