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燕祥:什么叫“群众专政”?

作者:发布日期:2006-11-08

「邵燕祥:什么叫“群众专政”?」正文

我第一次听说“群众专政”这个新名词,是在1968年夏天。那已经是“文革”即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两周年。

山雨欲来

有关文革的文件,都说这次大革命是为了反对修正主义,防止资本主义复辟,进一步巩固无产阶级专政。形容无产阶级专政的威力,常说“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这铁拳轻轻一挥,早就把我打倒了。1957年反右派是一回,当时我应声倒地。到了60年代,毛泽东主席两次对文艺界的批示下达以后,我因还身于文艺界一角的一个剧团里,虽非首当其冲,但那铁拳的阴影分明又在头顶上晃动,在所谓“(文艺)小整风”时,因剧团实行“政委制”而新从军队调来的政委,就决定先拿我开刀。对我的革命比全国的文化大革命提前了两年。

因此,我虽不知道毛泽东有关文化大革命的部署,却对这一场必将到来的暴风雨是有精神准备的,不像1957年时在一片整风鸣放声中忽听一声断喝――人民日报6月8日社论《这是为什么》,感到有如晴天霹雳,真的不知道:这又是为什么?

但经过反右派斗争后八九年间的思想改造,反复学习毛泽东著作,自以为粗通了《论人民民主专政》(1949)、《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问题》(1957)等理论和政策:中国共产党领导建立的政权,是无产阶级专政,“或曰人民民主专政”――这个政权是由无产阶级(经过共产党)领导的――它“给”属于“人民内部”的人们以各项民主权利,而对“人民”以外即“非人民”则实行专政,实行独裁,“只许他们规规矩矩,不许他们乱说乱动”。

这一革命理论,使千百万人,包括反右派斗争以后的我,经常陷入“欲做人民而不得”的处境。我们没有“免于恐惧的自由”。那恐惧就是怕从“人民”划出化外,而化外之民,归诸另册,就是黑五类、敌人、反动派。有此威慑,后来受到所谓“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的,也算得是一项宽大处理,应该感恩戴德了。

所以,从文艺界小整风,到1965年秋姚文元《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就感到山雨欲来的气氛,尽管根本不知道姚某的文章有那么大的来头和后台。其后的“二月提纲”啦,“五一六通知”啦,当年都未公开发表,只是在高层,随后逐级在党内传达的,我辈并不知道。但公开的报纸广播中,火药味一天比一天浓烈了,在每天以读报为主的集体学习当中,谁能没有不祥的预感?毛泽东指责过所谓胡风分子们时时“窥测方向,以求一逞”,但对“人民内部”的人,他不是又不断提醒要关心国家大事,听了什么要闻一闻,是香的还是臭的吗?像我这样临渊履冰,辗转在“革命”和“反革命”边缘的人们,不须林彪指点“月晕而风,础润而雨”,也能感到政治气候行将多云转阴,并有暴雨大风,风力八九级间十级,这点敏感是历次政治运动训练出来的。

无怪毛泽东重视舆论动向,他本人就一贯善于造舆论,利用党报发号施令。这回又是人民日报1966年6月1日一篇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这一发难和动员,一下子把全国纳入准战时体制。正像毛泽东说过的,也是整个文革过程中到处朗读以长革命志气、灭敌人威风的经典语录:“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难受之时”。像我这样明摆着的“地富反坏右”之流,在第一时间便置身火网之中。

毛泽东的《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写于8月5日,是为八届十一中全会定调的。在这之前,运动初起,各级党委自觉或不自觉地以“打外围”为务。成立了各级“文化革命(领导)小组”或“文化革命委员会”,首先是打击牛鬼蛇神,也就是历次运动中已经“定性”的“地富反坏右”,以及原来内部控制的各种政治、历史等问题的嫌疑人,也就是“候补地富反坏右”。这时,显然是按照历次运动的惯例,“发动群众”,组织斗争,驾轻车而就熟路。一切都在党的领导下无疑。

就我的个人经历看,在8月上半月开了批斗会,8月下半月收进不许回家的“政训队”(几个月后我从隔离处所出来,才知道全国各地都有这样的关押点,约定俗成地叫“牛棚”)。第一天进去就向我宣布了《对无产阶级专政对象的十项规定》。“无产阶级专政对象”,这就是我的政治身份了。

记得50年代学习时,曾见斯大林批判过无产阶级专政“就是(共产)党专政”的观点。那时不在意,也就没有深究。如今专政临头,不免前思后想,既然这个名为人民民主专政亦即无产阶级专政的政权是“工人阶级(经过共产党)领导的”,而按照民主集中制“全党服从中央”的原则,全党又是由伟大领袖毛泽东领导的,那末中国的无产阶级专政不但是等于中国共产党的专政,而且等于领袖也就是毛泽东的专政,难道不是吗?逻辑的力量是如此地执拗。一切光荣归于共产党,一切光荣归于毛泽东,正是因为他们执掌着全国的政权,统帅着全国的专政机关――“国家机器”啊。

以革命和群众的名义

到了1968年,我第二次进入文革“牛棚”的时候,我已经认为讨论或计较自己和别人所受到的专政究竟是“阶级专政”,还是“党专政”乃至“领袖专政”,没有任何实际意义,近于烦琐哲学,把心思用在这上面,真的无乃过迂乎?

因为人家说一句“专你的政”,你就被“专政”了,你还问是以什么名义不成?

要问,也好回答,“以革命的名义”嘛!

“以革命的名义”,不是随便说说的。上世纪60年代初,公开中苏分歧,进行“反修”论战之后,文艺界也要配合斗争。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率先排了一个苏联剧目,就叫《以革命的名义》,如果我记得不差的话,剧中以列宁和捷尔任斯基为主角。除了这个剧名以外,还有一句台词也在演出热潮后广泛流传,那就是“忘记过去就是背叛”,出自剧中列宁之口,后来有学者翻查列宁全集,没找到应有的出处,也许是剧作家“代圣贤立言”吧,那也无妨,总之叫大家牢记革命传统就是。

这次的“牛棚”不叫“政训队”,而叫“专政队”了。上面由军管小组领导下的“大联委”(机关内的群众组织“大联合”的产物)管着,具体执行单位叫作“群专办公室”,什么叫群专?就是“群众专政”。

什么叫群众专政?

群众专政跟平常“四个念念不忘”中的无产阶级专政有什么异同?

我先是以为,如1966年“政训队”的无产阶级专政,是不许回家的“全托”,眼下1968年“专政队”实行“群众专政”则是早八晚六的“日托”或“走读”,因是“群众”云云,较为松动一些。后来发现是我错会了意,原来本机关也有十来个“重犯”是由群众专政办公室实施全天候关押的。之所以放我们一码,其实是技术性的原因,因为经过两年多的运动,专政对象大大扩充,一时没有那么多留宿的床位罢了。

毛泽东在《论人民民主专政》中指称的国家机器――“阶级压迫阶级的工具”,是“军队、警察、法庭等项”。看来,群众专政是军队、警察、法庭等(与法庭相联系的还有监狱)的补充。毛泽东在那前后发布过一条“最高指示”,说“要把无产阶级专政落实到每个基层”。每个基层,如工厂、矿山、工地、学校、商店,不能一一都派驻军警、设置法庭和监狱吧?落实专政,就只能依靠那里的群众,作党和无产阶级专政的耳目以至铁拳。对你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或党专政或领袖专政时,“以群众的名义”:这样想想群众专政的由来,似乎是于理可通的。

在中国共产党的政治语汇里,“群众”是一个不可缺少的关键词,其含义大体与“人民”相当。这在国、共政权嬗变之际,对比十分明显。国民党一般少说“人民”,多说“国民”,或如文言只用单音词“民”,大陆电影《海霞》(根据小说《海岛女民兵》改编)中,有一个国民党特务潜入大陆,只因说了句“为民服务”,而不是“为人民服务”,就让保持高度革命警惕性的群众识破了。同样的,“群众”二字,国民党也不大说,他们爱说“民众”,而共产党在国民党统治区发行的政治刊物,就命名《群众》。

在共产党的政治教育和政治工作方法等方面,强调“群众观点”和“群众路线”。群众观点跟唯物观点、辩证观点、阶级观点、劳动观点并列为“五大观点”,是把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运用于实践的引申,都说“历史是人民群众创造的”,换句话说,干革命离不开人民群众,必须“宣传群众,组织群众”,为此就要大力做群众工作,军队到哪里,“群运”干部打前站,号房子,备粮草,保证军民关系只能搞好不能搞坏;在平时也不能脱离群众,而要密切联系群众,以至依靠群众,政策的制订和执行,强调“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这就是号称党的优良传统的“群众路线”。

这一整套,是从十年内战时期的苏区和红军工作,以及白区工作的成败中总结起来的,到延安整风前后已经堪称完备。

这里,要说到“群众运动”。可以说,共产党是靠群众运动起家的。在农村,是农民运动,在城市,则是工人运动和青年(主要是学生)运动(工农红军的主要兵源也是来自农民)。

与共产党的革命史不可分的,中国的农民运动,从苏区时期的“打土豪、分田地”和“扩(大)红(军)”,到40年代后期内战中在党所控制地区的土地改革、参军支(援)前(线)等,都是通过发动群众,以运动方式实现的。中国现代的工潮和学潮,也是作为“第二条战线”,策应了第一条战线上的武装斗争。

在中国现代史上,广大城乡的群众性风潮,除了个别的自发行为(多半是短命的),凡能成些气候的,多是由共产党领导或参与领导的。

“领导”和“群众”,是中共革命结构中的一对基本范畴,党是群众(首先是“基本群众”即工农群众)的组织者和领导者,有了党的领导,无产阶级才从“自在的阶级”成为“自为的阶级”,工人才从自发状态进入自觉状态,工人们的抗争活动才能摆脱“工团主义”,从经济斗争跻身政治斗争。农民运动也是一样,在没有共产党的领导时,只能是分散的抗粮抗税或个人的、家族的复仇,顶多像井冈山的袁文才、王佐那样“拉竿子”,上山落草,劫富济贫;有了党的领导,才能作持久的有组织的斗争,把农民引向超出小生产眼界的远大目标,使这支力量纳入夺取政权的革命。

在共产党发动的革命中,若不想成为革命的对象,必须承认党的领导权。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毛泽东说过,要树立领导权,必须给被领导者以实际的利益。除了像“分田分地真忙”能让贫苦农民享受到胜利果实以外,毛泽东早在苏区时期就号召“关心群众生活,注意工作方法”,这是在战时的后方,在相对和平时期密切“党群关系”的重要途径。

“党群关系”,作为领导者的党与被领导的人民群众的关系,这是国内阶级关系总格局中最基本的关系,要做到全民“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党的领导权就巩固了,政权也就可望长治久安了。这个党群关系是由若干具体的“干群关系”、“军民关系”以至“官兵关系”组成的;由于“群众”除了与“领导”对应的一义外,还有“非党”即“党外(人士)”一义,因此,党群关系也还有党与统一战线中一定时期盟友(主要是一些政派的上层人物)的关系这个方面。对于后者,共产党以“有联合,有斗争”来“求团结”;而对于前者,即中下层的群众,毛泽东提醒,要“站在他们的前头”,不能跟在群众的后面跑,那就是“尾巴主义”,右倾的表现了。

1949年“进京”以后,以李自成为戒,为了“将革命进行到底”,一是枪杆子不能丢,继续进军东南、中南、西南、西北,二是群众运动不能丢,在新解放区城乡建党建政,发动群众,恢复生产,剿匪反霸,组织“工、青、妇”和“农(民协)会”等群众团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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