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燕菁:福建大棋局」正文
引
“不谋天下者,不足以谋一域”[i]。
不理解福建的战略利益,厦门的空间策略就无从谈起。过去十年,福建省在全国经济版图中的位次不断下滑[ii],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缺乏战略层次的思考。愿景不等于战略,目标不代表行动。海峡西岸经济区的概念,顶多是一种愿景。只有可操作的战略,愿景才能转化为行动。
战略是最稀缺的资源。改革三十年,福建在国家战略中无足轻重。无论东部崛起,还是西部开发,福建不是配角,或者干脆缺席。2008年后,海峡两岸的战略互动开启,福建地位骤然提升。但机会仅仅意味潜力而非现实。现实是,福建对台湾的影响,不仅比不上北京、上海,甚至比不上东莞、昆山。海西的战略“抓手”在何处?
战略需要想象,但想象代替不了战略。战略必须可触摸、可操作。唯有具体,才能摆脱空谈。
一、合作还是竞争?
空间战略的核心是组织要素。
阻碍福建省资源(土地、资本、劳动力、水、环境)配置效率的是制度,而不是基础设施。制定战略,就不能回避制度设计。有什么样的理论,就有什么样的战略;有什么样的战略,就有什么样的行动。长期以来,福建省的城镇体系被分为福州和厦漳泉两大战略集团(图1)。这样的划分的,并非依据对福建空间本质的理解,充其量,是对空间表象的一种描述。但这一描述,却长期误导政策的实践。
图1 传统解释:双中心的福建城镇体系
资料来源:中国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海峡西岸经济区发展规划》
理论是战略的先导。
思考空间问题,前提必须是竞争[iii]。传统区域规划强调的是区域间如何整合,如何合作。但现实中,凡成功地区域合作,必定是建立在区域竞争基础上的讨价还价。不仅城市如此,省一级如此,国家之间也同样如此。
财政核算体制决定了任何区域合作,都必须基于区域内利益主体的竞争。脱离竞争的“整合”,必是一厢情愿。竞争并不一定意味着消极。如果说计划经济的失败,很大程度上是由于缺少竞争,那么,中国改革的成功,则离不开激烈的区域竞争。因为唯有竞争,才能发现价格;而唯有正确的价格,才能优化各种经济要素。
放眼国家经济版图,哪里竞争激烈,哪里发展就快。分属不同省市的长三角是如此,同属广东省的珠三角也是如此。最近,北京-天津经济圈、成渝经济圈的崛起,也同样是如此。竞争,基于利益的分歧。其最优结果,却可能是利益的整合。
行政整合的本质,是财政的整合。西方国家很少诉诸行政合并,乃是因为发达的市场制度提供了多样化的替代手段。即便如此,欧洲债务危机也表明,缺少财政的整合,即使货币完全统一,经济也无法真正一体化[iv]。
基于合作的区域战略转向基于竞争的区域战略,关键是要形成一系列初始条件近似,大体上在一个起跑线上的经济实体。福建山海,落差巨大,无论资源禀赋还是基础设施,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从一开始,山海之间就无法展开有效竞争。
福建的区域战略必须从“合纵”改变为“连横”。
九大地区应从山到海重新划分为经济规模相当的三大城市集团:1)福州+宁德/南平;2)泉州+莆田/三明;3)厦门+漳州/龙岩。然后,将三个集团都升格为副省级,分别形成厦门-泉州-福州为中心的三个超级城市,各自整合九龙江(厦门+漳州龙岩)、晋江(泉州+莆田三明)和闽江(福州+宁德南平)三大流域,构成“全要素”的“山-海”格局。
这样,就形成了资源禀赋互补,都有出海口,行政地位相当,平行竞争的空间格局。外部交易的要素,变为内部配置的资源[v]。交易成本大幅度降低。劳动力、土地和资本在空间上重组(山区做减法,沿海做加法),使得要素使用效率大大提高。所有各方(山或海),在交易中都可以最大程度获益。各种要素,都可以获得最大的价值[vi]。
图2 依托流域,“山-海”整合
省政府只需抓住福、泉、厦[vii],而将腹地交给三个中心城市[viii]。福州、厦门、泉州三大城市集群的内部基础设施,自然会从各自的沿海向腹地延伸。整个海峡西岸形成以海岸线为骨干,三大城市为基点,各自向内陆树枝状延伸的基础设施分布(图3)。三个城市集群内部,功能互补;三个城市群之间,则允许产业重叠(如石化、港口)。在此基础上,鼓励三大城市集群在所有层次上展开竞争。
图3 福建城镇群结构
海峡西岸的概念可大可小,关键是匹配的政策。不同的行政边界,各行政主体的经济行为不同,要素配置的效率和方式也不同。“山―海”平行,山区各市就必须仰仗省一级财政统筹和转移支付;“山―海”一体,三大龙头城市就会自动配置资源,开发各自的山区腹地。山海之间的内部交易,会自然缩小两者间的发展差距[ix]。
二、厦门的同城化策略[x]
同城化的本质,乃是区域的一组联盟。
任何联盟,首先必须明确各方在其中的利益。空间整合之所以成少败多,就是因为认识不到(或者不肯承认)参与各方的利益。同城化不是做慈善,也不是扶贫,更不是救灾,而是利益交换。缺少利益交换的结盟,不可能持久;只满足一方利益的结盟,不可能存在。
厦门在同城化中的利益是什么?第一是空间,第二是资源。
先看空间。所谓空间短缺,乃是相对于经济结构而非经济规模。无疑,经济规模越大,需要的空间越大。但厦门的空间短缺,并不是简单的面积不足。
下面这组数字很说明问题。厦门1565平方公里,2008年GDP1560.02亿元。而同期,浦东新区532.75平方公里,GDP3150.99亿元;深圳1953平方公里,GDP7806.54亿元;同647平方公里的新加坡(2010年2200亿美元),1100平方公里的香港(2010年1.7万亿港元)比,厦门空间面积对应的经济潜力差距更大。
差距原因?腹地。
所谓腹地,乃是区域内顶级城市垂直分工覆盖的范围。顶级城市为周边提供服务,周边对顶级城市创造需求。腹地的经济规模和水平,决定了顶级区域发展的规模和水平[xi]。
放眼区域,那个城市可以成为厦门的腹地?显然不会是泉州。无论经济规模,还是人口规模,泉州都高于厦门。在厦泉漳同城化中,泉州不仅不是厦门的腹地,相反,乃是厦门的主要对手。
对泉州而言,厦泉漳天生就是一个不利的战场。厦门由于地理位置占得先机。这就是为什么三市中,泉州必定是同城化意愿最低的一方。厦泉经济关系的主要方面,属于水平分工。厦泉漳同城化越成功,泉州就越处于从属地位。泉州是闽商的主要发源地,留住乃至吸引企业总部,乃是泉州经济的本能。作为拥有过福建最辉煌历史的泉州,很难容纳厦门展现出的雄心。
漳州则正相反。加入厦门,利益最大。厦门的港口、机场、教育、医疗等,可以大幅提升漳州的公共服务和基础设施水平。只要用厦门概念,对于外来的资金和劳动力的吸引力就会成倍增加。漳州的招银、角美,实际上已经纳入厦门经济圈。漳州新市区也在向厦门大幅靠拢。加入厦门,对于漳州人而言,几乎没有任何历史和心理包袱。三市同城,漳州获利最大――而且越紧密,获利就越大。
漳州负载着厦门的雄心。在未来的区域竞争中,得漳州者得“天下”。只有成功整合漳州,厦门才具有和泉州竞争区域龙头的资格,才有可能在更远的将来,将泉州吸入厦门。反之,厦门就只能在区域分工中平行于泉州,时局有变,就有重被泉州经济圈吸收的危险。
再来看资源。
区域整合的利益,来自于资源的互补。厦门拥有的是资本和项目,缺少的是土地和劳动力。显然,厦门和漳州的资源要素可以互补,而同泉州则会竞争。从战略角度,厦门最短缺的不在地,而在水。
纵观厦门发展的全部历史,水,一直是高悬在厦门头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厦门水源,绝大部分来自漳州。“龙江精神”凸显出的,乃是厦门对漳州水资源致命的依赖[xii]。土地之所以短缺,很大程度上乃人为所致(农转用指标);而水资源短缺,才是厦门的阿喀琉斯之踵。在这一资源上,漳州和厦门恰存互补。
厦门整合漳州(乃至龙岩)的核心动力,就是水。在水的分配上,稳定的机制远未形成[xiii]。厦门必须抓住同城化之机,彻底整合全流域的水资源,不论代价多少。同城化,水资源是一个回避不了的问题。不会永远有低成本的优质水源。不仅是水量的问题,更是水质的问题[xiv]。但在这方面,属于晋江流域的泉州,完全可以作壁上观,抽身事外。
“龙头”不是封的。对于厦门而言,首要的目标就是要深度整合漳州――最优的策略是合并。非如此,不能形成足够的腹地;非如此,不足以充分利用漳州的土地,特别是水资源;非如此,漳州的区域地位无法实现质的提升;非如此,厦漳就不足以吸引泉州加入厦门经济圈。
厦门的策略应当是:首先彻底整合漳州――最好是通过行政合并;再北上龙岩,实现九龙江流域一体化;然后,借力高铁,前出潮汕平原。
图4 厦门整合:先漳州,后龙岩
同泉州的合作,则要由近及远,由低渐高――先南安、安溪;然后徐图晋江、石狮;如果届时泉州成功整合莆田、三明,厦门就要准备和泉州水平分工。如果泉州依然孤立,就择机实现大厦门与泉州的融合。
任何一体化,必基于竞争。城市联盟如同企业联合,或整合,或兼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