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念长:后物欲时代与消费的秘密

作者:曾念长发布日期:2007-05-29

「曾念长:后物欲时代与消费的秘密」正文

在大陆社会学界,从事消费行为研究的学者屈指可数。导致这种状况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在国家学术层面,消费现象被认为是经济学家应该研究的问题,在社会学领域,这一问题很难进入国家学术的指导目录里面。在中国学术界,只有围绕着这些指导目录来申报课题,学者才有望获得国家资助的科研立项,进而根据这些立项的行政级别(如国家级、省级)作为评定职称的筹码。国家不资助的课题,学者多数是不愿意去研究的,这也在某个层次上揭示了中国学术的暗疾。

就我个人的阅读经验来看,郑也夫教授、王宁教授、许斗斗教授都对消费问题的研究作出了不同程度的努力。这三位学者分别是北京大学、中山大学、福州大学社会学系的教授。就个人学术传播范围而言,这三个当中,郑也夫的影响最广泛。在学院派广遭诟病的当下,郑也夫成为身居学院却在学术意识形态上获得成功突围的一个另类人物。他一度在中国社科院、中国人民大学从事学术研究和教学,如今是北京大学社会学系的教授。他没有像许多学官一样从头到脚挂满了行政职务,结果落得一身轻松。他把更多的时间花在了自己喜欢的自由课题上,而非国家科研立项上。他在二零零六年公开质疑中国社会科学院评选学部委员的程序公正及其公信力,一度引来大众媒体的围堵与暴光,让众多社会学同仁欲恨而不能。而在此之前,他的许多学术著作,如《阅读生物学札记》,已在坊间流传甚广。

《后物欲时代的来临》是郑也夫教授在2007年出版的三本编著之一。同时出版的另外两本是《抵抗通吃》和《消费的秘密》。《抵抗通吃》是一本杂文集,由山东人民出版社出版。《消费的秘密》实际上是一本“作业选编”。从2002年至2005年底,郑也夫在人大、北大任教期间先后开设了“消费与快乐”、“消费社会学”两门课程,选课者前后一共150人。郑也夫要求每位选修者完成一篇以经验调查为基础的论文。《消费的秘密》就是从一百五十篇论文中精选出的二十四篇汇编成册,而《后物欲时代的来临》也是郑也夫在教授这两门课程的过程中下笔成书的。作为教学相长的成果,郑也夫将这两本书称为“姊妹篇”。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几年前郑也夫出版的《城市社会学》及其学生的文集《都市的角落》上。在“老板”已经成为大学生对导师最贴切称呼的时代影射之下,郑也夫的做法可谓“仁至义尽”。他在序言中说道:“这些同学和我走了一程,日后去从各有抉择。不管同路与否,我们毕竟师生一场,且留下了这本以边缘人之解释为特征的永久纪念。”

郑也夫虽然要求学生从事经验调查,自己却很少亲力而为之。他称自己已成为“扶手椅”的学者,并多次表示心有不安。正因为此,他将学生的成果视为“或可安慰我远离经验研究后不无遗憾的心境”的有益补充。《后物欲时代的来临》是一本精简而有力的学术著作,作者磨磨蹭蹭,写了三年,但读者读完它,却可以一气呵成。就我的阅读经验而言,国内的社会学著作能给我带来如此阅读冲动与快感的,《后物欲时代的来临》是第一本。原因大概有两个:一是郑也夫研究的“消费社会”与我长期关注的“商业意识形态”可谓同趣相投,二是郑也夫确实做到了比其它中国学者用更少的语言打开更多的“消费秘密”。

《后物欲时代的来临》在开篇就敏锐地提出了这个时代的话语权转换问题。作者通过美国社会学家埃文(《意识的首领》作者)等人的观察佐证道:无论在东方还是在西方,政治家们都先后从为人们提供人生观的这种角色淡出……如果把好生活作为人生观来鼓吹的话,商人必将成为这话语的最终垄断者。作者不无批判地论述道:今天支配了最广泛的普罗大众的快乐哲学就是被商人以及被商人买通的学者制造出来的。

在本书的第二章,作者对消费的生产、演进和特征进行解释,并对消费社会作了批判和辩护。作者坦言自己是一个保守主义者,但他对这个时代不可阻挡的消费恶果充满了旁观者的肯定。作者在阅读波德里亚驯化消费者的论述之后,作了这样的笔记:19世纪驯化出工人,20世纪驯化出消费者。在作者看来,消费社会的出现是商人操控的结果。“顾客是上帝”是一种表面文章,“顾客不是上帝”才是消费社会的意识形态的内核。在以上结论的基础之上,郑也夫用了五章的篇幅系统分析了消费机制的内部结构,即广告、降低消费门槛、商人通过买通官员和专家而操控社会、物质崇拜以及时尚。

在本书的第七章和第十二章,作者前瞻性地指出,消费社会的最终后果就是“为消费而消费”,而且随着物质稀缺问题的解决和非物质消费的增长,非物质消费最终超过了物质消费,这大概就是作者所言指的后物欲时代。最后,作者对后物欲时代作了一次并不算遥远的眺望,预测道:物质不再是满足炫耀与刺激的有力手段,游戏才是人类的归宿。

毫无疑问,消费作为这个时代的支配性行为早已列入经济学家和管理学家的监视范围。但是很遗憾,他们的监视结果最终却被他们的语言所遮蔽。他们不愿意道出消费的秘密,而是将这些秘密转化成一套可以安抚人心的术语,尽管他们中的一些人对这些秘密的实质心照不宣。因为道出了这个秘密,意味着他们自掘坟墓,自我取消了作为经济学家和管理学家的合法性。而在这里,我并不是要鼓吹郑也夫发现了消费的秘密。秘密早已存在,秘密早已被人一点一点支离破碎地道出,郑也夫只不过是将这些泄露出来的秘密作了一番梳理。在这里,我想要鼓吹的是郑也夫道出这些秘密的语言之美。这种美来自旁观者的喃喃自语,来自边缘人审视这个世界时道破天机的疯狂快感。而旁观者的身份再次重申了社会学大师布迪厄所言重的一个常识:社会学即使是仅仅道出事实,也让权力者惊恐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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