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向平:儒教复兴,谁能决定好坏?」正文
中国人信从的是王,还是圣?
中国人有没有自己的宗教,中国人的信仰和信仰的对象究竟是什么?
这些问题,古往今来,人们都难有明确的回答;为王、成神或者是做圣人,一直就是中国人的最高理想,同时也是中国人内在的紧张,始终难有一个完美的结局。
当代中国讨论儒教复兴,方兴未艾,公说婆说,说好说坏;但公婆之间,谁能决定好坏?汗牛充栋,文字官司,似乎总少一些真实的体验。
今年5月底到山东大学参加一个关于中国基督教伦理的研讨会,使我有了一次前往曲阜孔庙“朝圣”的机会,使实地体验儒教发展现状的念头得以成行。于是,满腹疑问,一头庄严,便来到了心仪已久的中国文化圣地,前往孔孟故里、前往曲阜孔庙,“朝拜”孔孟圣人,实有一番思古、省时之幽情。
打从这些年头孔子公祭之后,儒教复兴的议论日盛一日。然而,来到孔孟故里之后,处处映入眼帘的,似乎不是儒教复兴的迹象,反而是复兴儒教的孔子经济,一派市井兴旺之感。
中国当代宗教曾经有一个潜在的发展逻辑,那就是“宗教搭台,经济唱戏”。它的最大的好处,就是在此基础上逐渐取代了以功能主义为核心概念的“鸦片论”,进而衍生出宗教文化或宗教的文化,以“适应”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的发展。孔庙故里的祭孔活动,我也曾见过类似的报道,以为公祭孔子具有招商引资的意义,所谓“孔子搭台,经济唱戏”者也。因为是中国文化的圣地――曲阜,所以孔子搭台取代了宗教搭台,主角依然是经济唱戏。孔府、孔庙、孔林,作为联合国文化遗产、著名的文化旅游胜地,自然蕴涵着无限的商机。经济发展,政府重视。所以,人们每每能够在每一次隆重的公祭活动之后,见诸于报刊报道,此次祭孔活动招商引资多少万元的巨大效益。
那么,这些活动与中国当代儒教之复兴,是否具有某种内在的逻辑关系呢?
作为一个中国人,无法不知道孔圣人,无法不知道“三孔”之作为中国文化之圣地。即使是没有读过四书五经者,或许也能通过几十年前曾经发生过的“批林批孔”运动,知晓了“孔老二”其人其事。于今,孔子一旦公祭,前往圣地拜孔者、旅游观光者接踵而至。或者是因为信仰危机,个人要在这里一寻精神出路;读书高考,做爹妈的、做学生的,也忘不了中国读书人的鼻祖,前来这里求求圣人保佑。所以,孔庙大成殿前面摆放着各式各样、价格不菲的高香:求富贵的、求高考中“状元”、金榜题名、升官发财的……,和佛陀菩萨一样,有求必应。
在我驻留在大成殿的那么一点时间里,的确有不少游人、甚至是香客在烧香拜孔。一旁的工作人员有的在卖高香,有的则在为客人―祭拜者高唱祷词:一拜圣人,得富贵;二拜圣人,得健康;三拜圣人,保平安……。我忍不住,问工作人员:前来这里的游客大多会烧香拜孔吗?他们回答说:大多数人都会。临了,他们还会加上这么一句,好比是到其他旅游点烧香拜佛一样,孔圣人也能保佑人的啊。不信,你也买香拜拜。
一位孔家后人对我说,拜祭圣人,要比拜求其他神灵管用,而且,求圣人获得的富贵,不用像求其他神灵、菩萨那样,许愿还要回来还愿。因为孔子是人,不是神。他老人家最能保佑中国人了。这不,国家一旦公祭孔子,中国人不就都来了吗?
当今曲阜,有十来万孔子后裔。他们与全国人民一样,在市场经济之中发展致富,但也贫富不均。信孔信佛,财神观音,各有所求。用孔家后裔的话来说,当今世界,圣人也管不了那么多。圣人之下,各色人等,无不有之。他们说,孔家的后代人多,有穷有富,信神信菩萨,很正常。孔圣人对于他们来说,实际上就是祖宗爷嘛,祭孔就是祭祖。虽然他们也多少沾染了一些圣人的道德理想,有点近水楼台之嫌,但圣人也无法解决他们的许多实际问题。
比如:圣人无法送子,孔子后裔只好信奉送子观音;圣人无法解决温饱,孔子后裔就信奉财神;孔子无法解决死后问题,即使是孔林――这个天下第一的宗族墓地,也还有“五孔不入”(即妇女、夭折、出家为僧、违背法律、反对国家者,死后不得葬入孔林)的族规。所以,信仰总归是信仰;如同圣人不是凡人。凡人就是天生具有烦恼的人,必有所求,才有回报。
就好像圣人与凡人有分别一样,与曲阜三孔构成巨大反差的是,真正的孔子故里,颜母庄、夫子洞、宋家山头村,距离曲阜孔庙西南仅四十华里,却与旅游胜地无缘,常常无人问津。尼山孔庙,门可罗雀。当地村民虽然也是孔子后裔,却非孔门嫡系,难以直接沾染圣人的恩泽。
孔子诞生时,有一些传说故事,如龙生、虎养、鹰打伞,甚是神奇。不过,这些故事也并非人人皆知。即使是当地人,对于这些故事,有点也不甚了了,不得不使人有点唏嘘感慨。在朋友驾车的帮助之下,费了很大的劲,才最后找到与这些故事对上号的掰到井、夫子洞。
问问村里的孔家后人,你们是孔子的后代吗?你们还祭孔吗?答案都是肯定的,容不得半点怀疑。但接着再往下问,问他们是否也参加外面的公祭活动,是否也自己组织孔氏家族的祭祖活动。他们的回答,就不是那么不容置疑的了。没有经济效应,没有政府关心,孔子的家乡,人迹寥寥,几乎无人光顾,被人遗忘在热闹的三孔之外。孔子搭的台,世世常在;但经济唱的戏,却并非天天有导演,处处能出台。至于那些关乎祭祖拜宗的传统仪式、孔家后人安心立命的圣德关怀,当然还在,依然还是他们个人的事情,留待他们自己去处理。因为无人去组织他们,把他们纳入一个既存的制度。
作为宗教研究者的个人偏好,我突发奇想,如其说儒教为宗教的话,其信仰活动的担当者,即是血缘为基础的宗族和家庭,那么,孔家一族及其活动规范,俨然就是一个庞大的宗教组织。国家祭孔,孔氏拜祖,国家一体,儒教之为宗教,才是可能?
可是,孔子故里――颜母庄和宋家山头村的孔家后人,总是这样对我说――外面祭孔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那是他们政府的事情。我们要祭,就在村里的家庙祭;后来家庙不去了,村长也不叫我们去了,我们就在家里自己祭。孔子是我们的祖宗嘛。由此可以看出,孔氏后裔们的祭祀活动,自发自生,无人组织,传统习俗而已;三孔祭祀,却氏官方公祭,组织严密,设置周到,意义深远。尽管都是祭孔,其间却有区别。一个公祭,一个私祀,公私之间,意义就大不一样了。
至于孔子故里的家庙,应当是全世界最权威的孔庙或祖庙。但是,它早已被一把锈死的铁锁把持。不大的门楣,毫无装饰。墙头上已是杂草丛生。墙上也被小偷打了一个洞,把家庙里的祭器给偷走了。我从墙洞爬了进去,但见里面荒乱不堪,天井里丛生杂草,门窗也七倒八斜,屋里则蛛网纵横。
家庙前有一片杨树林,杨树丛中的土坎边上立着一块石碑,上刻写有文字云云:此地为颜母祠用地,不得随意取土。颜母是孔子的生母。此碑此字,说明这里曾有孔母之祠堂。也许是因为无人会来祭祀孔子之母,祠堂公祭,当然不会产生什么社会、经济效益,所以当地政府不会马上来打理这件事情。立此存照,也就不错了。
此景此状,使我心中油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怅然。抬头望天,但见庙前的一片杨树林,山风吹拂,飒飒作响,不断地翻动着山那边投下的阳光,碧绿之中透出点点金黄,灿烂而透亮。
面对着眼前这真正的孔子故里、孔子家庙,我的眼前总是映现出曲阜“三孔”那熙熙攘攘、络绎不绝的旅游人群,以及声称与此无缘的孔家后裔。他们真诚朴实、无悔无怨,却也没有作为圣人之后的自豪与荣光。一切似与他们无关。
曲阜孔庙与故里孔庙,仅仅是四十华里之差,却存在着无法弥补的历史与现实之间的巨大分别。一是朝廷官府朝朝加封,一是民间村落自然生活;一是可以被讨论、追封的儒教,一是民间习俗自然崇拜的祖宗先人;一是层层嵌入的权力关系,一是简简单单、清清白白的私人信仰。它们的优劣好坏,有谁能决定呢?孔子家庙和曲阜孔庙,正好说明了中国人的宗教和信仰之间,曾经是渗透着这样深刻厚重的权力关系,承受着如此重大的权力期待。
纪晓岚给孔府门上写有一副对联,很巧很妙。其文曰:同天并老,文章道德圣人家;与国咸休,安富尊荣公府第。其中,文章的“章”字,下面的一竖,直接往上通天;富贵的“富”字,少去一点,叫做富贵无头。
其意是,文章通天,富贵无头。通天者,上达天子为国师;无头者,因贵而富无尽头。文章通天,富贵无头啊。其中自有天机和神秘,作为制度宗教的神秘,作为个人信仰的天机。这个通天,就是当今人说的“通天”吗?一本奏折,一本书、或者是一篇文章,倘若是能够得到御批,一句钦此,即可富贵无头――永无尽头。
这种解释,是当地人的解释,与我的无故猜想,距离太大。我曾私下里猜,这无头者,就是永无出头之日啊!因为,历史上孔家与帝皇的关系太近,伴君如伴虎,说不好,哪天就无头啦。当然,现在前来拜孔、旅游者,怎么也不会朝这个方面去思想的。不过,有人却会这样想法。人们在先游三孔,再观孟庙、孟府,他们在比较孔庙与孟庙在规模和排场上的差异时,常常会油然慨叹:做人要作老大啊。与老大(孔子)相比,老二(孟子)就差远了。同样是圣人,也有至圣和亚圣之分别。
这使我想起一位著名的儒教复兴倡导者讲过的,在民主社会里,因为孔子之道德境界高人一头,即使孔子在民主社会参加民主选举,他也应当一票抵一万票。因为伦理并不是平等的东西。于是,我不得不觉得,马克斯・韦伯所说,儒教伦理是一种“身份伦理”,实在是慧眼独具,无法不深以为然。当然,韦伯还讲过,文人、学院派甚至是咖啡屋里的知识分子之宗教倡导,从来就不会促使一个宗教的兴起;没有一个新的宗教是来自知识分子的精神需求,或者是来自他们的喋喋不休。它们仅仅是一种流行的时尚、及时转移话题与新闻评论的课题。
比较而言,还是孔家的后人来得实在一些,全然没有什么虚话。他们说,拜孔是文化底蕴,拜财神是经济效应。圣人无法带来财神,惟有文化。所以圣人要读书,书中自有黄金屋。什么国家儒教?什么民间儒教?求富求贵求平安,不就是要求社会和谐嘛,何必有那么多的争论。不是圣人,却要做出圣人的成绩,这就要遇到麻烦了。
这些朴实的孔家后人,他们无法决定儒教复兴的好坏,如同孔子不语怪力乱神一样,存而不语。宋家山头村,颜母庄的人,无法认定其中的好处。他们只能继续他们的传说,满足自己的传统和认同。外面的世界,孔子搭台唱出来经济大戏,也与他们无关。孔子公祭带来的经济效应,或者是道德整饬的功能,似乎都不是这些孔家人的事情,好像也不是信奉儒家信条中国人本身的事情。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如果没有历代皇权对于孔子之认可与封圣,孔子就只能是尼山孔家祠堂里的祖宗神,因此,儒教也许就不存在了,或者就是另外一副情形了,是一个其他什么教了。难怪现在儒教的倡导者要信誓旦旦,要耐心地等待“汉武帝再世”。于此观之,奇而不怪,何怪之有?!
其圣从官,何“公”之有!惟天聪明,惟圣时宪,惟臣钦若,惟民 。关键是谁来认定?所谓的“德侔天地者为王,道冠古今者为师”,所谓的文人祖,帝王师。
所以,儒教的复兴,何人能够决定其好坏,实在是一个大问题。凡夫俗子难以定夺。余英时先生曾经讲,明朝以来,中国儒教就分别出“上行”和“下行”的两种路径。上行者,国家埋单;下行者,老百姓埋单。
其中,就会冒出一个谁埋单、谁的效果最好的问题,公祭还是家祭、公共宗教还是私人信仰的问题,即等同于文化正当性的冲突了。实际上,这大抵也是儒教形成的场域和惯例。人们不难从中有所体会,信仰等同于道德,权力也与道德等同,所以信仰与权力也直接整合。而当信仰构成权力秩序的时候,中国人的宗教形式也就得以制度化,得以最后建构出来了。这就是中国人的宗教。至于信仰,就如同孔子故里中的村民,悄悄地自己待在远处,不说话,自生自灭。
然而,如果有一天,权力-信仰-道德之间的这些关系及其张力,不复存在了,儒教当然就不是儒教了,可能摇身一变而为其他一种什么教了。至于中国社会的世俗权力、表达方式,中国人的信仰方式,也会随之发生必然的变迁,到此,二十一世纪中国社会的变迁与改革,也就能够告一段落了。
这个难题,任何时代、任何中国人都绕不过去。放在当今中国来说,这就是中国人的信仰危机,儒教能否复兴、谁来进行价值判断的问题。
所以,我的这本小书,说得就是这样一个道理,或是这样一种现象:好像是信仰,好像是宗教,但更像是一种道德、一种权力,一种不得不服从的道德-权力。与此相应的问题是,中国人究竟有没有自己的宗教-信仰?究竟是服从帝王的旨意,还是信奉圣人的说教?本书想要讨论的,是借宗教社会学的理论方法,建构一个中国信仰与权力裂变的“一元双向”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