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军锋:“家政-国政”原理

作者:任军锋发布日期:2015-07-21

「任军锋:“家政-国政”原理」正文

 

任军锋,复旦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政治学系,教授。

 

或孔子曰:‘子奚不政?’子曰:“:‘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於有政,是亦政,奚其政?――《・政第二》

家政学先于政治学而产生,因为家政学的功用先于政治学,家庭是城邦的一部分。――亚里士多德《家政学》,1343a15

家庭也许是人类社会最为古老的组织形式。作为两性自然结合形成的建制形态,家庭承载着个体生命的繁衍,代际之间的继替以及人伦秩序的建构。家庭也是个体与邦国之间的桥梁。中国古人讲“诚、正、修、齐、治、平”、“夫妇正则父子亲,父子亲则君臣敬”、“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措”、“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可见,夫妇、父子与君臣、修身齐家与治国安邦、家务与政务、家政与国政之间有着内在的同构性。如果说诚心、正意、修身意在个体心灵世界的操修,而治国、平天下则致力于生活世界的建构,那么,齐家便是这两个世界之间实现合理过渡的关键。为此,古代著作家发现,家政管理者、奴隶主、君主的技艺并无不同;[1]管理个人的事情与管理公众的事情只是在大小方面有差别,在其他方面彼此是很相似的,都要求管理者知道如何用人。[2]亚里士多德虽然这一主张颇有异议,但仍然将家庭作为他的城邦(政治)学理论的起点:由家庭到村坊,再到城邦,这是一个自然的演化过程,从一个孤立的、不能自足的个人到能够完全自足的城邦,人类在本性上趋向于城邦生活,即作为政治的动物。正是基于这一自然演化趋向,我们

在家庭中也可以看到与政体相似的形式。父子关系具有君主制的形式,因为父亲都关心儿子……君主制的理想是家长式治理,……(若)使用儿子如同奴隶,(父子关系堕落为主奴关系,君主制也就堕落为僭主制)。丈夫同妻子的关系似乎是贵族式的,……(若)妻子作为继承人来治家,这种治理……基于财富和权力,便成为寡头制。兄弟间的关系类似于资产制。……一个没有主人的家(这里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或者一个主人非常软弱、每个人都各行其是的家,则最象民主制。[3]

从发生程序上,家庭先于城邦,家政学的功用先于政治学的功用,家政学先于政治学而产生。家庭由两大要素构成:即人的要素和物的要素,物的要素即财产,而人的要素首先是丈夫和妻子,其中尤为关键的是妻子。[4]城邦虽然在发生程序上后于个人和家庭,但在本性上先于个人和家庭,正如人的身体优先于四肢,能够实现自足且作为一个整体的城邦,也优先于作为一个部分且无法实现自足的家庭和个人。[5]家庭与城邦既类似,又有别,家庭有别于城邦,家政学也有别于城邦(政治)学,政治学涉及众多的统治者,家政学只涉及唯一的管理者。但二者的功用却相类:政治学的功用既在于首先建立一个城邦,同时又在于管理好所建立的城邦,而家政学的功用也必定是既要组织一个家庭,又要妥善处理家庭中的事务。

如果说在古代人那里,家政与国政之间的这种同构性是感同身受的日常实践,而且往往表现为一整套显见的建制安排。而对现代人来说,随着现代家庭结构的平面化和功能的单一化,家庭本来所承载的许多重要功能(如福利、安全、教育等)逐步被社会和国家剥离出去,公共领域与私人领域、国家与社会开始分离,当此之时,“家庭对社会依然重要,但是它作为政治基石的必要性开始动摇。作为家庭性父亲的父亲,其政治性的地位已告消失。”[6]本文的任务正在于考察这种地位在晚近丧失的根由,并试图通过展现一种往昔曾有的不同的观念和经验世界,为我们省察自己当下的处境提供一种可能。

1.家政:夫妇、父子、主奴

与动物界雌雄之间的结合不同,作为受过教化和较为理性的动物,人类中的男女结合不仅意在生存和传宗接代,而且意在幸福的生活。在这一点上,家庭与城邦有着相似的目的。正如城邦社会不同群体都有着各自的功能定位,男女之间的结合也是以他们之间的差别为前提的,正是他们之间的差别使得双方的结合成为必要而且可能,差别使他们能够相互补充,这也成为家庭得以维系的关键。在古代人看来,男人和女人各自具有的能力不适合同一种工作,同工同酬、“妇女能顶半边天”,那是不可想象的。事实上,男女适合相反种类的工作,尽管相反种类的工作趋于同一目的。自然造化出一种性别比较强健,另一性别较为孱弱,后者由于柔弱的本性而比较适合于保卫工作;一方从户外获取生活资料,一方在家内照料家务。在劳作方面,一方能够静坐室内,但无力于户外劳动,另一尽管不太适合静坐室内,但却具备健壮的体魄以参加户外活动。至于生男育女,两性承担相同的生育责任,但各自分享不同的抚养义务,一方哺育子女,另一方教育子女。[7]

家庭先于城邦,且更为必需。繁衍后代是动物的普遍特性,人类也不例外。但其它动物的异性共同体只是为了繁衍后代,人的此种共同体则不只为生育,也为提高满足生活的需要。男子与妇女在活动上有明显的不同,男子的作用与妇女总是有别,所以他们需要相互帮助,把自己的独特作用投入到共同的生活当中。在这一过程中形成的男女友爱似乎既有用又有快乐。如果男女双方都是公道的人,这种友爱还是德性的,因为男人和妇女各有其德性,德性也可以是相互吸引的原因。孩子也是维系的纽带,没有孩子这种共同体就容易解体。因为孩子是双方共同体的善,共同的东西把人结合到一起。丈夫与妻子当如何相处,似乎与他们当如何公正地生活是同一个问题。[8]

男人与其妻子通过婚姻形式实现纯洁的结合,即一种高尚的和谐,以灵魂和智慧正确地结合起来的彼此和谐,为此,在卢梭看来,“婚姻不仅是夫妇之间的一项契约,也是同大自然订立的一项契约。”[9]夫妻志同道合,以一种谦让、仁和的方式正确地治理家庭:首先夫妻之间必须尽力关怀双方的父母;其次,必须把子女、朋友、财产和整个家庭当作共同的事情来关怀,相互比赛,看谁为共同的幸福作出更大的贡献,表现得更高尚、更公正。对男人来说,对待妻子一定要公正,不可将妻子视为远离娘家的乞讨者,不可寻花问柳。妻子也不应强求丈夫,拿他与其周围的“成功男人”攀比。也不应当对他无端猜疑,要知道,女人管束男人的最有效手段是她们自身特有的柔情,而不是撒泼吵闹。一个好的女人应该在家中主持家政,遇事保持节制,追求高尚而有条理的生活。一个贤淑的妇女必须认识到,丈夫那由神确立的品格通过婚姻和命运与她联结起来,为她的生活建立了规范,如果她能够耐心地、谦恭地承受这些品格,治理家庭将会很容易,否则的话将非常困难。为此,她不仅能够在丈夫身处顺境和荣耀时与他携手,而且在他身陷逆境时与他共患难。对丈夫来说,在私人和公共事务中,必须对所有的神和神所赋予生命的人有一个正确的态度,尤其是对自己的妻子、儿女和父母,对他们保持应有的尊敬,自己也会得到应有的东西,使自己公正,受人尊重;而对妻子来说,没有比和自己丈夫的值得尊敬的、忠诚的共同生活更重要、更切身的东西了。[10]为此,卢梭写道,

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比家庭里的母亲更感动人和更值得受人尊敬呢?她们总是被儿女包围着,领导着女仆的工作,保证丈夫过幸福的生活和把家务管理得井井有条。正是在这里在她身上表现出正派妇女的全部价值;在这里她真正赢得人们的尊敬,而美色也理所当然地分享到奖给美德的荣誉。一个家庭要是没有主妇,就像躯体失掉灵魂,很快就会瓦解;妇女在家庭以外就失掉自己的光彩,而一旦丢掉自己的真正的装饰品,她就会显出一副寡廉鲜耻的形象。[11]

优良的家庭的关键要有优良的妻子,优良的家庭造就良风美俗,而良风美俗则是优良城邦的基础。亚里士多德指出,

每一个家庭是城邦的一个部分,而夫妇和父子的组合则为家庭的各个部分。各个部分的善德必须同整体的善德相符。所以我们应该先研究整个城邦的治理,然后考虑儿童和妇女的教练――我们如果懂得必须有优良的妇孺,才会造成优良的城邦,就会认识到这样的研究程序是必要的。妇孺的善良与否的确有关城邦的优劣:妇女占居全邦人口的半数;而儿童则不久就要成长为公民。[12]

优良的妇女从何而来?答曰:正确的教育。在色诺芬《经济论》中,苏格拉底与“高尚人士”伊斯霍玛霍斯有这样一段谈话:苏格拉底问伊斯霍玛霍斯,“……是你自己把你的妻子训练成为这样能干的人呢,还是当你把她从她娘家接来的时候,她就已经懂得管理家务呢?”伊斯霍玛霍斯说他妻子嫁过来时还不到十五岁,只懂得将毛布制成斗篷、给女仆们分派纺绩、控制自己的食欲。在教给妻子的头一课上,伊斯霍玛霍斯对妻子说,她的父母之所以选择他做女婿,因为在他们看来,伊斯霍玛霍斯对于自己的女儿来说是“最好的合作者”、“最合适的人”。而为了保证新组建起来的家庭的幸福,两人都将各自所拥有的一切放到婚后共同的财产里,而不计较谁拿出来的更多,对家庭来说,“谁能证明自己是更好的合作者,谁的贡献就更重要。”聪明睿智的神之所以把男女两性配合在一起,是要“使他们结成完美的合作关系,互相帮助”,传宗接代、养儿防老、建造住所以避风雨,这些都需要夫妻之间精诚合作。当然,这种合作乃基于男人和女人性情上的差异:神使男人的身心更能耐寒耐热,能够忍受旅途和远征的跋涉,因此他们的性情适宜于室外工作,如耕耘、播种、栽植、放牧;而神使女人的身体在这方面的忍耐力较差,因此她们的性情适宜于室内工作,如哺育婴儿、准备饭菜、缝制衣服。男人和女人在资质方面的差异是神力作用的结果,这种差异也成为他们彼此合作的基础,“神知道他已经给女人创造了养育婴儿的任务,并使他们担负这一任务,所以他分给女人的对于初生婴儿的爱要比男人更多些。由于他还使女人担负照管粮食衣物的任务,知道对于这种任务来说,胆子小一些是不无好处的,所以他就分给女人比男人更多的畏惧心理;他知道从事室外工作的男人必须保卫自己的工作不受坏人的侵害,他还分给他们更多的勇气。”神在男人和女人之间制造差别的同时,也不加分别地给予了他们某些共同的东西:“他不偏不倚地给予他们同样的记忆力和注意力,……无所轩轾地给予男女以应有的自我克制的能力,并给予那做得较好的一方――无论是男人或女人――以获得更多的由此而来的好处的权力。正因为男人和女人的资质不同,他们就更需要彼此帮助,夫妻的一方对于另一方就更为有用,因为这一个在这方面能干些,那一个在这一方面就差些。”[13]

任何共同体都需要有权威,家庭要维持,父权是关键,父权类似于于城邦里的君权:“男女在家庭间地位虽属平等,可是类似于民众对那轮流担任的执政的崇敬,丈夫就终身受到妻子的尊重。另一方面,父权对于子女就类似王权对于臣民的性质,父亲和他的子女之间不仅由于慈孝而有尊卑,也因年龄的长幼而分高下,于是他在家庭中不期而成为严君了。”父子关系中的慈孝尊卑与君臣之间的恩义等级是彼此符合的。[14]有关父权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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