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新春:集体性失明:反思中国学界对伊战 、阿战的预测

作者:牛新春发布日期:2015-07-01

「牛新春:集体性失明:反思中国学界对伊战 、阿战的预测」正文

2001年10日7日美国出兵阿富汗、2003年3月20日美军攻打伊拉克,这是21世纪初国际政治中的大事。当年,围绕战争目标、战争进程和战后重建等问题,中国国际问题研究学界曾做出过大量预测与判断。2011年12月18日,美军战斗部队全部撤出伊拉克。目前,美国从阿富汗撤军的问题还在谈判过程中,尽管2014年底能否全部撤出仍是未知数,但可以确定撤军只是时间问题。至此,美国在伊拉克、阿富汗的长期军事行动基本落下帷幕,可以做盖棺式的总结。当年中国国际关系学界的主流判断和预测,不论是战略性判断还是战术性预测,绝大部分同今天的事实相去甚远,几乎是集体性走偏。

反思是进步的阶梯,如能通过寻找当年判断的理论、事实、逻辑疑点,勾勒出学术研究的轨迹,就能看到我们今天是否走在正确的轨道上。

一、判断

本文选择2001―2004年国内学者涉及阿富汗战争与伊拉克战争的文章为研究对象,以《现代国际关系》、《西亚非洲》代表学术刊物,《世界知识》代表通俗刊物。四年中,三家刊物共发表4219篇文章,其中直接、间接涉及两场战争的文章为400篇左右,这些文章基本上代表了中国学术界的主流观点。

在这些文章中,大部分是解释、说明、评论类的。关于预测的只言片语往往淹没在文章的海洋中,整篇文章从选题立意、谋篇布局到逻辑推理都以预测为目标的可谓凤毛麟角,甚至是绝无仅有。

2001年10月7日阿富汗战争打响之前,大家普遍看衰美国,认为美国既不能打垮阿富汗政权,更不能收到反恐效果:“美国怎么能打赢呢?敌人在哪儿它都不知道”;美国军事打击的手段不多,且要顾及后果,以空袭结合小股特种部队人境缉凶的可能性较大;美国通过军事行动来改变阿富汗政权结构,并非易事,军事反恐不会取得多少实际效果;甚至,美国一旦将塔利班作为敌人,反而会使其浴火重生,其政权得以巩固;“我有个预感,就是再过二三十年回过头来看,也许这是美国由盛至衰的一个转折点”。只有一人认为,美国凭借如今的超强国力,又有各国合作,“极有可能取得对塔利班战争的胜利”。事实上,美国在阿 富汗战争中势如破竹,迅速推翻塔利班政权,2002年3月布什总统宣布反恐第一阶段结束。

在这样的事实面前,学术界的判断迅速逆转,怀疑美国军事能力的声音烟消云散,质疑美国能否搞定阿富汗的声音也迅速消失,转而夸大美国的军事、战略成就。 比如,有学者认为:美国已确定无疑地在阿富汗立定了脚跟,轻而易举地进入塔吉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和格鲁吉亚,这是亚历山大大帝以来西方军队第一次驻扎中亚,最典型地说明了实力中心的动态转移是何等巨大;美国霸权性优势出现新的跃进式扩展,其欧亚地缘战略大大推进了一步,中国西部受到威胁;21世纪初,美国的实力地位似乎已经登峰造极。还有学者认为,阿富汗战争证明国际政治的性质变了、大国关系性质变了。战争中,世界主要大国、阿富汗周边国家积极配合美国,大国关系的融洽程度似乎前所未有。2003年1月,《现代国际关系》召集10位专家讨论阿富战争后的国际局势,会议主持人总结:“恐怖与反恐怖是未来相当长一个时期的世界主要矛盾,这已是大家的共识。”因此,国际政治的主题变了,主要矛盾变了,大国竞争、霸权与反霸权不再是国际政治的主要矛盾;形成一种以美国为主导、兼顾各方利益的新型大国关系,这是21世纪与20世纪的一个根本区别;美国认识到,唯有国际合作特别是大国合作才是方向,这是美国的一次大觉醒。

然而,仅仅两个月后,在伊拉克问题上美国与世界主要大国以及与伊拉克周边国家产生激烈冲突,大国关系一团和气的局面不见了。面对这样的事实,学界判断再次大转折。不少人认为,国际政治的性质又变了,大国关系的性质也变了,美国反恐战争具有强烈的单边主义和霸权主义色彩,国际政治中心仍是单极与多极、战争与和平、霸权与反霸权的矛盾与斗争;世界更乱了,国际法、国际组织和国际秩序将在很大程序上瘫痪或瓦解;大国关系正在经历冷战结束以来最剧烈的动荡,大国良性互动趋势面临逆转;西方出现“二战后最严重的分裂”,美欧渐行渐远具有长期、战略性与结构性,因为共同威胁不存在了,共同的价值观受到质疑,联盟的基础坍塌,同盟将名存实亡。

同战前激烈的大国博弈相反,美国攻打伊拉克异常顺利,21天推翻萨达姆政权。对此,学界预测伊拉克战争将极大地改善美国在中东的战略地位,伊拉克战争后,美国得以分别钳制伊朗和叙利亚,新生的伊拉克极可能成为伊朗的强大对手;“可以肯定地说,一个美国主导下的中东正迅速转变为美国霸权下的中东”;美国在中东已占有绝对优势地位,伊拉克是美国插在阿拉伯世界的一根 “支柱”,是美国根除中东恐怖主义的基地、整合中东的大本营;美国可以控制中东,进而实现以石油为后盾的全球霸权;大国力量对比更加向美国一边倾斜,一超正向独霸发展。

但是,又过了几个月,由于美国在伊拉克受挫,上述评估站不住脚了。同一批学者提出,“中东:美国霸权的陷阱”,从馅饼到陷阱只有几十天时间。学者们再一次认为美国霸权出现转折:美国实力已经达到阶段性峰值,地缘扩张冲顶回落,其国际权势和地位局部出现了严重逆转,总体来说凸显“形势性赢弱”和“结构性赢弱”;现在,两场战争的战略影响非常清楚,伊朗的两个死对头“塔利班”政权和萨达姆政权被消灭,伊朗明显壮大,地缘政治力量严重失衡、伊朗“独大”的局面 当然也严重威胁美国在中东的利益;如果说两场战争是美国走向衰落的转折尚有争议的话,那么美国的霸权没有得到巩固、美国在中东和中亚的战略地位也没有得到改善则是不争的事实。

可见,早前关于两场战争的战略预测与事实相去甚远。其实,早在2004年11月美国陷入阿富汗的态势明朗后,已经有人看到中亚是一个“地缘政治黑洞”,而不是之前的亚欧心脏。

在战术判断上,学界一方面对阿富汗、伊拉克重建的困难估计严重不足,另一方面对战后美军驻留问题预测完全失准。

令人奇怪的是,从2002年3月阿富汗主要战争行动结束后,学术界极少有人谈论阿富汗,似乎阿富汗问题已经解决了。2002年底阿富汗面临非常严峻的国内动荡,有学者仍然认为:“目前阿富汗已完成新旧政权的交替,迎来了由乱转治的新契机。走向稳定与发展是阿富汗的大势所趋。”在伊拉克,2003年5月1日布什宣布战争结束,大家也都比较乐观,认为美国大体实现其战略设想的可能性是存在的,时间也不会太长,一般的估计是第一阶段可能持续3―6个 月,第二个阶段可能持续两年左右;在美国对伊拉克实行占领的情况下,伊拉克局势不会失控。还有人认为,战后重建是一个各方争夺的巨大“战略利益”,欧盟及 德法都要在重建时抢夺战略红利,因此,重建面临国际主导权之争、经济利益之争;从中、长期看,这是美国石油公司进入伊拉克的绝好机会,扶植起亲美政权后, 通过对伊拉克石油的控制,可以影响世界石油市场走向。

2003年8月,有人认为“伊拉克问题基本解决”,“无人怀疑美国实施其改造中东战略的严肃性和能力”;在实现其计划前,美国不会轻易撤兵。到2003年l1月,伊拉克恐怖袭击非常严重,学界仍有判断称“反美抵抗力量对美尚难构成实质性威胁”,“布什不会放弃先在伊拉克树立起‘民主样板’进而改造中东的战略”。直到2004年9月,才有学者认识到,想要将伊拉克政权打造成美国设计的“民主样板”只“不过是美国人的一厢情愿”。

在战后驻军问题上,没有一个人明确提出美军会全部撤出阿富汗、伊拉克,相反,几乎所有人都认为美国将借机在两国永久驻军。2012年2月, 阿富汗大规模军事行动还在进行之时,有专家认为,“美军长期在中亚保留军事基地已成事实”;美军将在中亚长期驻扎下去,帮助当地的民主化进程和市场经济建设;美国的触角伸进俄罗斯的传统势力范围,美国试图赖在中亚不走;不仅美国在阿富汗的长期军事存在是必然的,而且美国很可能借反恐之机,在亚太地区进行新 一轮军事战略部署,配合北约东扩进程;美国即使不能完全达到目标,也极有可能找借口在阿富汗留下军事力量。2004年11月,美国已经陷入伊拉克战争泥潭,有学者仍然相信“即使局势稳定到可以撤军的程度,美军也决不会远离中东,而是要在阿拉伯半岛和红海地区长期安营扎寨”。

没有人预测到伊拉克、阿富汗两场战争的结果是,美国先后有200万军人参战,6000多人死亡、4万人受伤,直接开支1.5万 亿美元。两场战争几经波折,预测失误实难避免。然而,对于国际政治的性质、美国全球战略的态势、美国国际地位的变化等战略性问题出现数次误判,值得深刻反思。同时,不论是战略性预测还是战术性预测,不同观点之间的争鸣较为少见。即使有一些不同意见,也是各说各话,没有交集,没有对逻辑、理论、事实的检验、质疑,而只是抛出自己的观点。

二、理论

在本文选为研究对象的文章中,虽然不乏对各个理论流派的介绍,但是理论与实践脱节。在关于两场战争的研究实践中,如果说可以找到清晰的理论支撑的话,几乎是清一色的现实主义理论,进攻性现实主义与防御性现实主义交替出现,以不变应万变解释变化多端的世界形势。所有人都使用同一种理论视角,看似做研究的人很多,从理论角度来看则是一个人在做研究。罗伯特・杰维斯在反思冷战结果时指出,绝大部分政治事件不是由单一因素决定的,理论的简洁性以牺牲事物的真实性为代价,多个理论视角有助于更全面地分析事物的复杂性。

在解释美国出兵阿富汗、伊拉克的战略意图时,在预测美国占领两国的战略影响时,学者们不约而同地使用了进攻性现实主义理论。

首先,国际政治的本质就是权力斗争。所谓世界格局,就是世界力量对比的现状和发展趋势。世界是一个以主权国家对权力的追求为动力的世界,冷战的结束并没有改变国际政治依然是权力政治的本质,单极与多极竞争替代美苏竞争及两极世界与多极世界的竞争,成为这一时期世界地缘政治格局调整的主线和基本内容。

其次,军事性、进攻性、霸权追逐是 进攻性现实主义的基本命题。冷战后,美国通过“海湾战争”获得了对中东地区的大体控制,通过科索沃战争基本控制了巴尔干半岛,通过强化美日同盟、美韩同盟 和敲打朝鲜基本控制了东北亚地区。按照既定步骤,中亚地区、南亚地区和东南亚地区成为美国全球战略下一步用力的重点。这是典型的进攻性现实主义逻辑,美国要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建立全球霸权,这是霸权国家的本性,并不需要理由,也不需要具体的威胁源。

第三,只要军事影响力得到扩张,美国的霸权和国际地位就能得到提升。因此,阿富汗、伊拉克战争后,学术界认为美国的霸权地位得到极大巩固,没有人去关注美国需要付出的政治、经济和社会代价,也没有人关注军事占领的战略效益是什么。

第四,只要是已经获得的军事影响力,一定会继续保持它。因此,不难理解,大家一致认为美国会在伊拉克、阿富汗保留永久性军事基地。

依据进攻性现实主义逻辑,霸权国与反霸权国之间是零和游戏。然而,阿富汗战争后的国际政治现实却恰恰相反,美国霸权得到提升,大国之间没有发生军事争霸,反而“协调与合作是主要的”。对此,学术界转而应用防御性现实义理论,国家对权力的追求并非没有前提和限度,而是基于对威胁的评估。阿富汗战争后,反恐成为压倒一切的目标,成为霸权国家全球战略最优先考虑的阶段性目标。

对于理论局限性,当时有学者已经意识到了,“阿富汗战争后,用地缘政治认识和分析当代国际关系的专家学者日渐增多,布热津斯基《大棋局》一书中关于欧亚板块的论述被反复引用”。也有学者提出要超越地缘政治学,从多层次、多视角审视国际关系;应当从权力霸权、制度霸权和文化霸权三个角度考察当前的国际体系;更有人指出在互相依赖、互相影响的世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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