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国涌:蒋经国处理“美丽岛事件”的决策过程」正文
“美丽岛事件”尚未发生,蒋经国就说1979年是“本党历史上最艰险的一年”,由于外交上的一系列挫折,他遭遇了执政以来最大的危机和挑战,为了应对变动的内外局势,缓解台湾岛内民间要求政治参与的压力,不仅拓宽民间参政的空间,准备举办“增额中央民意代表”选举,而且批准党外反对派“立法委员”黄信介创办政论月刊《美丽岛》。在蒋经国有意自上而下推动民主进程这个背景下,是年8月《美丽岛》在高雄创刊,短短几个月内不仅发行量水涨船高,而且从南到北建立了十几个办事处,聚集了当时岛内具有相似政治主张的代表人物,不仅言论问政,而且活动频频,实际上成了“没有党名的党”,至少是党的雏形,它与以往的一般政论性刊物不同,可以说是一个“美丽岛”政团。当年12月,《美丽岛》出到第四期,发生了举世震惊的“美丽岛事件”,由“美丽岛”发起的纪念世界人权日游行,结果酿成暴力冲突,军警与民众双方约二百人受伤,万幸的是没有一人死亡。面对突发事件,蒋经国做出的决策,包括抓捕吕秀莲、黄信介、张俊宏、陈菊、施明德、姚嘉文等《美丽岛》重要人物及其他支持者,最后决定将八个主要嫌疑人送军法审判,其他三十多人送司法审判,同时决定公开审判,允许公开报道,努力减少将对台湾社会的伤害,并承诺推进民主宪政的进程不会因此止步。“美丽岛”案在媒体众目睽睽之下令举世瞩目,受刑人虽被判刑,却无损他们的人格,许多辩护律师和受刑人家属则由此参与公职竞选,岛上的民主化进程没有延缓。“美丽岛事件”成为台湾民主宪政史上的标志性事件,无论是执政的国民党,还是受审的党外人士,都没有成为输家,台湾由此结束了全输全赢的政治博弈模式,渐渐迈上双赢、多赢、良性互动的轨道。
一
1979年12月10日上午,中国国民党在阳明山召开“十一届四中全会”,蒋经国以党主席身份发表重要讲话,表示:“重视民权自由的保障,更重视国家社会的安全,使自由不致流于放纵,民主不致流于暴乱,以建立安定的民主政治。”话音刚落,当夜高雄即发生“美丽岛事件”。事先,《美丽岛》杂志社为申请这一天夜间在高雄举行游行,警备总部担心出事驳回了这一申请,但知道他们会不顾禁令。情治系统已向蒋经国报告了这个情况,蒋只是指示军警“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美]陶涵著、林添贵译《蒋经国传》,华文出版社2010年,312―313页】
当晚大约9点,目击“美丽岛事件”现场的《台湾时报》采访组副主任李旺台,眼睛带着催泪瓦斯留下的酸涩感回到报馆,跑警政线的记者已写好了稿子,他发现与他看到的事实不符,很快重写了一篇,采访主任看完,马上交给了总编辑,总编辑马上跑到社长室,最后社长决定暂时将他的稿子搁在一边,等候国民党主管文宣工作的文工会指示,等了一个小时,居然没有来电,大家都很奇怪,平时小至工厂废气外泄都会来电,这件天大的事件却没有指令。为了确认“上面”的意思,报社方面决定继续等,一直过了半夜12点,“上面”还是没有电话。报社在最后一刻决定采用他的稿子,以“镇暴部队发射催泪瓦斯驱散人群”为题,并配发了民众与宪警对峙的照片。第二天下午,陈菊还问他:“你看会抓人吗?”他回答:“发生这么大的事,文工会却没有任何指示,这应该代表会有大动作。”【李旺台《美丽岛事件见证人》,《黑夜中寻找星星――走过戒严的资深记者生命史》,时报文化出版公司2008年,229、231页】
时为文工会主任的楚崧秋有一本口述回忆,其中没有提及“美丽岛事件”发生后蒋经国在第一时间有什么指示,也没有提及文工会最初有什么安排,这与李旺台记忆中他们当夜没有接到任何指令是吻合的。可见国民党最高层此时尚未作出明确安排。
第二天(12月11日),新接任国民党中央委员会秘书长的蒋彦士带着关中【国民党中央政策会副秘书长】、汪敬熙【“警备总司令”】、马纪壮【“总统府”秘书长】到蒋经国那里报告,与“安全局长”王永树一起讨论处理“美丽岛事件”的基本原则、方向,他们依处理的大小范围,提出了甲、乙、丙三个建议案,蒋当场裁示,范围尽量缩小,除了主谋者,其他的人尽量不要处理。这是他就“美丽岛事件”作出的最早一个决策。关中记得这个处理范围的建议案可能是“安全局”提出的。“调查局高雄市调处”处长高明辉回忆,处理此事的专案小组由“国家安全局”主导,各情治机关的外勤单位,都奉命搜集滋事分子的名单和资料。当时,国民党“十一届四中全会”正在召开,会上很多人发言要求严办,蒋经国的心情也很沉重,起来说:“过去我父亲在的时候,他都说,好像我有心事都不说出来;今天我有心事,但我也便说,你们所说的话,我都有在听,我自己会做一个判断。”要投票选中央常务委员时,蒋经国在休息室,叫了“台湾省主席”林洋港过去,对他说,“美丽岛事件”发生了,非办人不可,问他的看法怎么样?他回答:“我建议主席,国法是一定要执行的,可是栽培一个人才,好比我们种树一样。我从报纸上看到的,这些带领的人,大部分也都是我们国民党培养出来的,所以我建议主席,是不是执法的同时,也能够考虑到我们爱惜人才。”他说自己不敢说“从轻发落”。【《暴力与诗歌――高雄事件与美丽岛大审》,时报文化出版公司1999年,281、162、164页】
蒋经国此时决定抓人,“一则是要在国民党内维持团结一致,也是因为他觉得若非如此,可能会滋生更多暴乱,以致改革的进程失控。”【陶涵《蒋经国传》,315页】13日早上吕秀莲首先被捕,到14日就抓了一百多人,除了施明德当时还在逃,“美丽岛事件”大多数重要参与者都在其中。
二
14日早晨8点,“行政院长”孙运璇奉蒋经国之命召集近20人在中山楼商谈,如何应对此事,参加的有国防、情治、外交、司法等单位主管,及楚崧秋、马纪壮等相关要员。
同日下午4点25分,蒋经国约见楚崧秋,要听听舆情反应。他详细汇报了岛内外新闻言论界的看法和态度,并强调了各方期待公正审判的重要性。两天前,也就是12日的下午6点30分,国民党中央党部秘书长张宝树邀他见面,询问各方对这一事件的反应,自然也是受蒋之命。
17日上午,蒋经国在国民党中央党部再次约见他,还是谈“美丽岛事件”,进一步询问了各方面反应情形,表达了依法究责的处理原则,并说了这样一番话:“不管国家遭遇到了什么样的危难,他个人决心是以身许国,以心许民,希望全党同志都能了解他这番态度和心意。”
年已古稀、疾病缠身的蒋经国面对这样大的危机与挑战,对亲信下属、旧日学生的这番表白,也透露出他当时压力之大。他将“美丽岛事件”看作是“不幸事件”。1980年1月3日下午3点,在国民党中央党部各单位主管参加的党务工作会议上,他在谈到这一事件时再次重申下列原则:
“针对该事件应该是严明而公平的来办,人证、物证要弄清楚;但问题并没有了,需要一段相当长的时间才能平静下来,因此要加强宣传、组织、社会等方面的工作。要做到大家心服口服,才能解决政治方面大幅问题,但我们也绝不会因这不幸事件而放弃反共建国的政治立场,否则就是对不起自己,因此‘美丽岛事件’之后,更应开大门、走大路加强工作,才能解决当前的问题。党国生存关头,负责者应该拿出负责的态度来,选举已经在准备,一切依法来办,平静、正常,成败不计。”【吕芳上、黄克武访问《览尽沧桑八十年――楚崧秋先生访问记录》,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01年,133―134页】
“美丽岛事件”惊动了许多在美国的华人学者、作家,害怕酿成第二个“二二八事件”,包括余英时在内,写信给《纽约时报》,表示“其实受审判的不是这些人,而是台湾的民主”。他们觉得决策权在蒋经国身上,想找人直接去见他。当时,陈若曦、杜维明、许倬云、余英时、李欧梵、聂华苓、于梨华等二十七位学者、作家签署了一份联名信,推陈若曦回台,送到蒋经国手里。陈若曦的《尹县长》等一系列小说引起瞩目,1978年刚获得吴三连基金会首届文艺奖,蒋经国曾推荐过这篇小说,“每个人都应该要看这个书”。
1月7日,陈若曦飞抵台湾。飞机降落时,她还感到恐惧,怕被抓起来。她通过《自立晚报》吴丰山、吴三连找到蒋彦士,提出要见蒋经国,获蒋同意。她当面对蒋说:“现在人心惶惶,我坐计程车,他们都说非常恐怖,大家都不敢讲话,所以我希望这个事情能够大事化小,不要搞成第二次‘二二八事件’。”蒋听到“二二八”三个字,愣了一下,脸色很难看,只说了一句:“一定不会,陈小姐这样子太过虑了。”她把联名信交给蒋,希望不要扩大化,不要用军法审判。她的意见是,不是叛乱,就不该军法审判。蒋问:“怎么不是叛乱?如果不是叛乱,请问陈小姐,那这个事件是怎么样的性质?”她冲口而出“那是严重的交通事故。”蒋彦士惊讶的“啊”了声,站了起来,蒋经国虽也惊讶,却仍不动声色。
这个事件为什么会酿成暴力冲突?到底是“先镇后暴”、“先暴后镇”,还是有“第三只手”?在当时是有争议的。陈若曦谈到“暴民打警察”:“那会不会是你们情治单位表演苦肉计?”蒋听了很生气说:“我用我的人格担保,我们不做这种事。” 谈话持续一个半小时。11日,《中国时报》报道了蒋经国接见陈若曦、询问生活写作情形的新闻。【《口述历史》第12期“美丽岛事件专辑”,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04年,375―377页;《暴力与诗歌》,257―260页;吴锦勋采访、撰述《台湾,请听我说》,天下远见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9年,118―119页】
事过境迁,多年后,台湾已发生重大变化,当时的“总统府”秘书长马纪壮被问及:“国防部情报局有没有介入其中?”只是谨慎地回答:“没有证据显示究竟这么说是真、是假。”“美国中央情报局和国务院没有掌握内幕资讯,但当时涉及台湾事务的重要官员,相信这种情况不无可能。另一方面,外国观察家和许多照片、录音带证实,是反对派领导人把群众挑激到狂热地步,而且施明德本人领导群众攻击宪兵。”【陶涵《蒋经国传》,314页】陈若曦后来也认为“当局是有准备要处理的,你看镇暴车买来第一次使用,但若说是政府预先设个陷阱让群众跳进去,全程导演,我倒不觉得是如此;蒋经国先生坚决否认,大概也是这个意思。”【《口述历史》第12期“美丽岛事件专辑”,382页】
蒋经国两天后即到高雄,指定要坐计程车,想听听计程车司机的看法。并主动安排第二次与陈若曦见面,这是她事先没有想到的。蒋表示,很重视他们这个信,以及他们海外这些人的意见,他会慎重处理,保证这个审判一定是公开的、公平的,还讲了一句话:“只要有一个人受冤枉,我就不能够安心。”【《暴力与诗歌》,261、262页;《黑夜中寻找星星》,259页】陈若曦回忆:“后来我对蒋经国这个人还有些佩服,因为他还有求真相的心愿。我从海外回来,带着信要见他的情报相信他早知道了,他还是想亲自听听我怎么说。另外,包括他去高雄坐计程车,这个绝对是他想知道计程车司机的感觉”。【《口述历史》第12期“美丽岛事件专辑”,378页】
蒋经国处理“美丽岛事件”涉案人的决策大致是,将为首者送军法审判,次要的送司法审判,其他参与者则从轻处置,同时向公众保证逐步开放政治制度的决心不变。2月1日,“警备总部”将50名扣押者交保释放,41名交保候传,另有61名在押嫌犯,最后32名送交普通法院,施明德、黄信介、吕秀莲、陈菊等8人以叛乱罪送军事法庭审理。【陶涵《蒋经国传》,316页】也不能说他完全没有采纳海外学者、作家们的呼吁,但他还是决意要用军法审判,陈若曦回台前 正是听说了此意,才会有此建言。
得知要对“美丽岛事件”部分当事人实行军法审判,国民党内也有不同看法。中央政策会副秘书长梁肃戎跟“行政院”秘书长周宏涛说:“基于我一贯的主张,我反对用军法审判;因为宪法里规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