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旭:奥运会:世界的水晶球

作者:发布日期:2008-09-06

「吴旭:奥运会:世界的水晶球」正文

“奥运”加上“中国”,到底意味着什么?

2001年7月13日,从国际奥委会把29届夏季奥运会的举办权交给北京那一刻起,这个问题就萦绕在那些根本不了解中国、想要了解中国、却可能永远无法真正了解中国的西方人脑海里。8月8日京城夏夜,张艺谋“盘古开天辟地”一般的奥运开幕式,以令人屏息的深厚文化底蕴,和声光电火的超强感官刺激,仿佛给出了答案。但在震撼、惊骇、失语之余,西方媒体和观众重又陷入了一层更深的迷惘之中。奥运是什么?中国是什么?随着响彻京城上空的巨大脚印,“夸父逐日”般追停到“鸟巢”上空,一切固有、熟识的解读都变得苍白、陌生;星星点点飘落的不仅是奥运五环的梦想,还有关于中国和中华文明的记忆。捡拾、拼凑、梳理、重塑中国的印象,是后“奥运”时代一个世界性的命题。从这个意义上讲,奥运不仅是一个构筑的过程,更是一个解构的过程。对中国来说,构筑的难度来源于未来的不定,模板的阙如,和道德话语权的争夺;对西方来讲,解构的艰难根植于旧有印知的根深蒂固,和自我否定的痛苦不甘。

解不开的“中国结”

在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讲授“中国当代传播”这门课时,我给学生们订有“约法三章”。开门第一条就是,“当今世界,没有所谓的中国问题专家,而只有中国问题观察者。”为什么下此断论?不仅因为中国的复兴跃进本身,史所未见,无可比拟,几乎嘲弄和颠覆了西方所有关于中国的理论、论断、预言;而且,中国问题的复杂、多变和其深刻影响力,已经超越了单个民族国家的层面,而上升到了人类发展史的高度。很多时候,越是了解过去的中国,你就越无法解读现今的中国,更惶论预知未来的中国。而可悲而又可叹的是,当代西方很多所谓的“中国问题专家”,其时间参考刻度往往还固执地锁定在“文革”或“天安门事件”时期;他们的对华认知,怎么可能不“刻舟求剑”;而他们的“专家级”评论,又怎能不验证那句格言,“谬误比无知离真理还远”呢?

改变一个成见,实现自我否定,当然很难。特别是当你所认知的事务,正以非常规的速率和模式嬗变,而这种成见本身又是积年形成,根深蒂固。中国变化之快、之大、之深,令人瞠目,令人眩晕。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北京人,每年放假回来,我都会对这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故乡,产生似曾相识、但又时空错位的梦幻感觉。对于一个中国人,尚且挥不去那层惊异,更何况是那些本来对华认知就肤浅模糊,而故事链条又基本断裂的西方人呢?打个比方:在过去的三十年中,13亿中国人共同搭乘了一列高速运行的子弹头列车,我们可以切身感受到它的每一次颠簸和震颤;但也正因为坐在车上,我们却忽略了它的风驰电掣和一日千里。中国发展的一个硬指标,恰恰反映在西方整体对华认知的巨大落差上。

当“解放思想”、“与时俱进”成为一个国家的发展口号和思维模式时,西方无可避免地落伍了。那个原本就没有解开的“中国结”,又在意识形态的内核上,套上

了文化、经济、政治、社会这一层层纷乱的线头。不止一次,西方著名媒体的记者,徘徊在北京的大街小巷,找寻着他们熟悉的“毛泽东的”中国。北京奥运会开幕式,被西方媒体公推为“人类史上最伟大的演出”;但包括《今日美国报》,体育频道ESPN,美联社,英国《卫报》,都不忘了在自己的新闻稿中特意提到:“整个演出没有出现毛泽东的形象。”中国读者看到这句话,肯定会摇摇头,哑然失笑。但,对于西方媒体和受众来讲,这是非常严肃认真的事情。“没有毛泽东,那还是中国吗?”这里,既有报道者的失望,但更多的是不解;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种错愕后的自我慰藉。希图通过北京奥运会这一个月的时间,来推翻西方世界已经建立了几个世纪,绵延十几代人的“中国观”,谈何容易。不是张艺谋的气魄不够,而是这根本与气魄没有关系。回想我们自己,从1840的鸦片战争的惨败,到1895年甲午战争的羞辱,经历了多少代人,中国的仁人志士仍不愿、不肯、不甘在精神上与过去的辉煌割裂。只不过这一次,终于轮到炎黄子孙来品尝欢欣鼓舞的喜悦了,虽然这久违的欢欣仍显得青涩脆弱。

能来中国亲眼见证这一历史巨变的外国人,毕竟是少数。能够调整心态,全面公正客观报道中国的国外新闻记者,也需要一定的职业勇气和学识根底。而真正把中国的崭新形象呈现给世界,则需要中国自身的努力和时间淘洗的力量。从长远的层面讲,西方那个“解不开的中国结”,也正是中国腾飞发展不可或缺的一股策动力和一个标志杆。

奥运的“两难困境”

北京奥运将要考量的,不仅是世界如何看待中国,而且更是中国如何看待自己。毫无疑问,这两种评审无论从参照系,到视角,到最终结论,都不可能完全重合。其中几个主要的方面,甚至有着尖锐的对立。但是,关键的也是不容忽视的是,中国如何看待自己,往往受制于(对于有些人来说,甚至决定于)世界如何看待中国。这种期望与现实之间不断的磨合,错动,矛盾,直接造成了中国在“北京2008奥运”前后的两难处境。

一方面,中国期待受尊重的急切愿望,与尊重形成的长期性之间,存在着时间上的矛盾。无数华夏儿女,炎黄子孙,都希望百年国耻,一朝洗雪。过去的东亚病夫,奥运会上“一战而平天下”,终于可以在世界范围内扬眉吐气了。这个愿望无可厚非。但要是把这种心态,作为政策制定的指针,就难免会急功近利,甚至南辕北辙。比如说,赢得世人的尊重,不仅仅是一个长期的过程,更往往是通过那些非物质的“软实力”因素来实现。中国有句谚语,“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硬件的积累,比如城市的扩张开发,摩天大楼的拔地而起,都可以通过短时间集中人力物力,以非常规的快速度完成。但是,个人的素质,社会组织的素质,和整个公民社会的素质,却不是一召一夕可以“大干快上”实现的。惟其不易,所以才弥足珍贵,并为世人所敬重。西方媒体在报道中国的变化时,往往对鳞次栉比的后现代都市一笔带过,而浓墨重彩地“深入调查”中国城市中存在的污染,医疗劳保,农民工,交通等“软性”问题。当然,很多这类报道,也可以归结为西方“妖魔化”中国的惯性思维使然;但是,扪心自问,我们在软硬件的平衡和均衡发展上,确实存在落差。这种落差,一旦反映在国外媒体的报道中,中国人读起来就会感到如芒在背的刺痛,和大志难酬的无奈。

另一个“奥运困境”,则有着更深远的历史意义。简而言之,虽然有着绵延五千年的文明,占人类五分之一的人口,中国需要面对的,是一个往往不包括自己意见的“世界舆论”,一个动辄在道义上指摘中国的“国际社会”,和一个以“民主”、“自由”、“人权”等西方文明符号为价值要素的语言体系。在西方媒体上,中国的形象被意识形态的“红色滤光镜”,种族宗教的“黄色滤光镜”,和商业竞争的“绿色滤光镜”折腾得扭曲变形。话语权,不仅仅是指说话的权利;而且更是决定在哪里说,通过什么样的渠道来说,用什么样的语言来说,和对谁说的权利。以上的几个方面,中国在国际舆论场上,都还处于劣势、守势。北京奥运会是一个重订“话语权”的机会。可不要小看了奥运会运动员入场式排序上的一个细节变化。一百年来,所有国家都是按照西方文明的字母顺序,来决定谁先谁后,规规矩矩恭行不悖,成为“与国际接轨”的一大标志。但是,道理呢?为什么不能用中文的笔划顺序呢?中国这一问,这一改,使得国外媒体的现场解说员手忙脚乱;美国NBC的著名奥运主持人克斯塔斯,忙不迭向美国8000万电视观众解释,为什么“美国”要排在她现在的位置入场:因为“美”字是九划。原来世界还可以这样安排!你仿佛可以感受到一股急促而剧烈的震颤,滚过所有西方人的心头。美国著名政治学家沙茨施奈德曾说过,“真正有权力的人,是那些掌握解释权的人。”为了这一个小小的排序解释权,中国等了一百多年。

奥运是一个“水晶球”

每个人都有这样的人生经历:一件事,当它发生后,你整个人的存在价值,甚至整个人生的意义,都转瞬之间、无可挽回地改变了。例如结婚,孩子出世,一场大病,亲人过世,等等。2008年的北京奥运会,对于中国国家的命运来讲,无疑也具有着历史分水岭一般的标志意义。正如关于北京奥运的话题,从2001年夏天开始,就从没有淡出国际媒体的视野一样,完美收场之后的奥运会,也仍将是世界舆论持续关注的热点。北京奥运,不代表一个时代的结束,而是代表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始。

幸运的是,国外媒体对于北京奥运会的关注和报道,也象水晶球一样,能预测和昭示未来几十年中国将要面对的国际政治关系格局。奥运既是一扇敞开的门,也是一面能反光的镜子。不同的人,不同的媒体,不同国家的媒体,走进这扇门时,既捕捉到了中国复兴路程上的辉煌一瞬,也同样折射出了观察者的心态。这反光镜里,有真心的祝福,有刻骨的震撼,有痛苦的反思,有快意的嘲讽,也有阴暗的诅咒。虽然从整体上讲,西方媒体在本国的信誉度都是每况愈下;比如在美国,读者对于自己所阅读报纸的“信息可信度”由1985年的接近60%,降到2007年的不到40%。也就是说,超过一半的读者对于自己从报纸上获得的信息,持怀疑或否定的态度。即便如此,新闻媒体在塑造另一个国家的形象,并进而影响外交政策上,仍起着不容忽视而又潜移默化的巨大作用。国外媒体对于北京奥运会的报道,无论是《纽约时报》,还是CNN;无论是德国的《明镜》周刊,还是英国的路透社,都从一个重要的角度,揭示着其所服务读者群的主流期待和集体意识。因此,虽然我们经常看到、读到的是某个记者、专栏作家的“一家之言”,但见微知著,管窥见豹。在发表的每一篇文章后面,和播放的每一个专题节目后面,都有着包括从版面编辑,到执行编辑,到总编辑这一系列的支持认可体系,都有着带有相同看法、规模大到足够支撑其运营盈利的受众群体;当然,更不能忘记每一个国家特有的文化背景和集体情结;恰恰是这些,培养了一种视角,造就了一种心态。所有这些,都使得法国的评论不会与美国的雷同。可不要轻视了这细微的差异。在国与国就重大利益问题直面相对时,印象往往会影响判断,而集体情绪更会左右决策。

以此来看,奥运会不仅是一个竞技场,也是一块试金石。儒家的孔老夫子虽然有言在先,“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但在宾客尽欢的同时,我们也不能忘了道家祖师老子的提醒,“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中国加上奥运,到底等于什么?我们自己有答案吗?有的说,这是中国“大国地位的加冕典礼”;有的说,这是“百番来朝,国势昌盛”的盛世宣言;美国奥运独家转播网全国广播公司更是极尽赞誉之辞,称之为“中华文明五千年历史最辉煌的一刻”。在这里,没有必要,也不可能穷尽所有人基于不同目的和视角的解读定位。但,有一点几乎是可以肯定的:当圣火在中国书卷上点燃的那一刻,即便中国没有变,但包含着中国的世界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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