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静:专访北大卖猪肉毕业生

作者:柴静发布日期:2015-07-28

「柴静:专访北大卖猪肉毕业生」正文



北大毕业生,曾经的文科状元,在后来的小县城里面当了屠夫。拖鞋、短裤、当街卖肉,多年后他被请回北大向学生做演讲,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给母校丢了脸,抹了黑。这句话一出,引起了强烈地舆论反弹,很多人批评说卖肉不丢脸,你这么想、这么说才丢脸。倡导职业平等和尊严的批评之声很必要,也很正常,只不过如果一个人在演讲时,说出的是他真实的人生感受。那么恐怕简单地批评,也很难平复这二十多年来的人生滋味。先了解,再评判:

节目文稿及视频:

【解说】

陆步轩恐怕是中国最著名的屠夫。曾出版《屠夫看世界》一书。一九八五年陕西省长安县,高考文科状元,考入北大中文系,后来在街头卖猪剁肉为生。

【资料・纪实】

记者:你觉得北大四年,给你的影响是什么?

陆步轩:这个我暂时不好说。

记者:那你自己希望自己,以后能做什么?

陆步轩:现在我不敢说,命运基本上,不掌握在我手里。


【纪实】

陆步轩:我是给咱们学校,给母校抹了黑。

2013年,毕业二十四年之后,陆步轩受到邀请回到母校北大演讲,一开口就说:“我是给咱们学校,给母校抹了黑、丢了脸的人。”

【解说】

这句话激起了相当大的不满。在网络上,很多人反驳陆步轩说卖肉并不丢脸,这么说才给北大丢脸。这引发了激烈的网络讨论。

【采访】

柴静:说自己是因为做这个职业,在给北大丢人、抹黑,这是怎么回事?

陆步轩:以前到北大去演讲的都是很风光的人。我是一个小人物,觉得跟人家还有差距,所以说一些谦虚的话,也没有贬低我自己或者北大的意思。只要是凭自己勤劳致富,我觉得都是很光荣的。

柴静:那你为什么不能站在北大的演讲台上公开地说,我就为我的这个职业而觉得光荣和自豪?

陆步轩:我也很少演讲,到那种场合我也有点紧张。

柴静:反对你的声音是觉得说,你贬低了卖猪肉这个行业的尊严。你好像把劳动者,分成了某些等级。

陆步轩:受过高等教育,尤其是北大这种高等教育,来从事这种大家看来比较低级的工作,就是反差比较大。

柴静:您说的是大家看来比较低级?

陆步轩:社会的看法。我看法有很大程度受社会看法的影响。

【解说】

北大校长许智宏,当天在场表达,北大毕业生卖猪肉并没有什么不好。从事细微工作,并不影响这个人有崇高的理想。但这个话,当年的陆步轩并不信服。

【采访】

柴静:他一直在各种场合都说,北大可以出政治家、科学家、卖猪肉的,都是一样的。他这个话没有说服你吗?

陆步轩:好多人都认为这是自嘲的行为。你们北大出了个卖猪肉的,没法说了,自嘲呢。

柴静:比如在我看来,他这个话的意思是想表达职业的平等。

陆步轩:但是在不同人听起来,意思就不同了。

柴静:你是不是对这个职业角色还是有一种自卑感?

陆步轩:应该说有点,说完全没有那是骗人的。

【解说】

实际上,从2003年他被新闻媒体报道开始,这样的争议就从来没有停过。在书中他曾经直接地对另一种声音作出过回应,说那些励志的漂亮话说起来并无意义。因为当屠夫,并不需要什么技术含量,一个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一样可以做,当一个人在年轻时代花了多年时间接受专业训练之后,再去杀猪卖肉,对知识和智力都是一种浪费。他甚至在书里写,如果认为北大学生卖肉完全正常的话,为什么不在北大开设屠夫系,内设屠宰专业、拔毛专业、剔皮剁骨专业,那样卖起肉来岂不更专业?

【采访】

陆步轩:我那是情绪性化的。

陆步轩:我在此再次声明,那段话对不起校长,对他有点不恭不敬。我那时候完全不了解,我觉得这是作为一个官方人士,来推托。后来一些从学校(知道)完全不是那回事,我理解错了,所以我郑重地向许校长道歉。

【解说】

但陆步轩说,自己一直是一个真实的人,不愿意说空口号误导台下的年轻人。他说面对女儿的时候,也告诉过她,不要学文科。因为他觉得理工科,能够直接运用直接见效。

【采访】

陆步轩:文科是软科学,像我们这种草民,你在这方面要做出成绩很难的。

柴:这跟一个人出身阶层有什么关系?

陆步轩:关系可大了。往上混,这有好多潜规则,就是你要在学术界发一篇文章,你一个无名小辈,没人推荐的话都是很难的。

柴静:你是怕她怎么着呢?

陆步轩:我怕她重蹈我的覆辙。

柴静:您这么想会不会太实用主义了,或者太功利了。

陆步轩:社会就是这实用的社会。

【纪实】

“我们两个,我说是北大的偏门,两个卖猪肉的”。

【解说】

这次受到邀请跟他一起在北大做演讲的,还有另一位也被称为“猪肉佬”的北大毕业生,叫陈生。他毕业于北大经济系毕业,目前是一家猪肉品牌公司的董事长。上台之前,他曾经劝过陆步轩少一点悲观情绪,因为他觉得卖猪肉的经济收益相当不错。

【采访】

陈生:我说你别那么卑屈,我告诉你,他说他上去的时候照样卑屈。

柴静:你为什么要提醒他不要卑屈?

陈生:我说别给北大添堵,他说还是一样。

陈生:他出事之后,他同学就想怎么拯救他。然后一问他说,老陆你一个月收入多少,他说收入多少。突然之间呢,你现在收入也蛮好的,为什么说是对不起北大,怎么说抹黑呢?

柴静:他是说,站那去就比较打鼓。

陈生:但是那些精英多少呢?我们北大出了总理,到目前为止也就只有一个。那么每年毕业,四五千人、五六千人,大部分还不如他呢。

【解说】

但即使是陈生,一再劝陆步轩不要卑屈。但站在讲台上,他脱口而出的话也是,“我们是北大的丑角”。

【采访】

柴静:按照你之前的叙述,你是一个好像完全不在意这些,面子和外界评价?

陈生:绝对不可能,那肯对会受影响的,任何一个人都不是真空的一个人。

陆步轩:好多人心目中北大是中国的最高学府,这是种沉重的负担。

柴静:负担?

陆步轩:你做得好,人说你是北大毕业的,你高材生应该的;你稍有差池,人会嘲笑你,北大的什么水平。社会是非常复杂的,一旦受到挫折抹不下面子也好,就是很容易消沉。

柴静:你在说你自己吗?

【解说】

陈生和陆步轩,二十年来,从“北大学子”到“屠夫”,他们分别经历了什么呢?陆步轩出生在,陕西省长安县农村。母亲早逝、家境贫寒,家里的书,只有一本《毛泽东语录》,他说自己天性适合做学问,喜欢刨根问底。一件事情,总要探索出来龙去脉,在学习上有天分。中学的时候,他的考试成绩,常常比别的同学,领先一百多分。

柴静:中学同学说你在中学的时候,性格是一个很狂妄的人。

陆步轩:是啊,那时候学习好。现在也是一样的。

柴静:你当时优势有多明显?

陆步轩:就是毕业的时候,讲桌上一坐,各项水平超过老师水平。

柴静:这是你自己对自己的评价?

陆步轩:我自己对自己的评价,就是说数学老师跟我考数学,考不过我;英语老师跟我考英语,他考不过我。

柴静:你知不知道他们给你起了一个外号,叫“夜郎”?

陆步轩:因为比较狂妄自大嘛。

柴静:那时候你们班这些人总体来说对你服气吗?

陆步轩:可能在别的地方不服气,但学习上绝对服气的。

柴静:那时候女生对你好吗?

陆步轩:学习好当然好了。

【解说】

那一年,陆步轩考上了西安师范大学。他撕掉了录取通知书,横下心要上北大。

【采访】

柴静:那时候北大在你心里,算是一个什么象征吗?

陆步轩:最高学府嘛,伟大领袖毛主席都在那当过图书管理员。他没当过老师,你想老师那层次多高。

柴静:那个时候,你对自己的期望是什么?

陆步轩:科学家、文学家,就是说在一定的领域有造诣的人。

柴静:是希望成为一个“家”是吗?

陆步轩:想是成为一个“家”,不想成为一个“匠”。

柴静:在你看来这两者,区别是什么?

陆步轩:“家”是富有创造性的,“匠”是干活的。

【解说】

考上北大那年,陕西的陆步轩骑着自行车挨个告诉每一个认识的人,“我成功了”。一向一分钱都要掰成两半花的父亲,为了儿子大摆宴席。

【采访】

柴静:乡亲说的最多的话是什么?

陆步轩:了不得、了不得,这是最多的一句话。也有些有水平的话,文曲星下凡。

柴静:在他们心里头,考上北大意味着将来过什么样的日子呢?

陆步轩:一定是高官厚禄,农村就是这样认为的。

柴静:那他怎么能直接联系上高官厚禄呢?

陆步轩:天子脚下,第一学府,这出来为国务院、中央培养人才。他们就是那样说的。

柴静:你心里当时这么想过么?

上一篇 」 ← 「 返回列表 」 → 「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