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耻辱」正文
1947年5月,上海《文汇报》、《新民报》晚刊、《联合晚报》三报被封,储安平在《观察》公开发表文章抗议。1948年7月,南京《新民报》被封,王芸生立即在上海《大公报》发表社论抗议,紧接着,毛健吾、曹聚仁等24位新闻界、文化界、法学界人士站出来,发表了《反对政府违宪摧残新闻自由,并为南京〈新民报〉被停刊抗议》,全国舆论一片哗然。这些发生在半个多世纪以前、早已消逝的风景,依然久久地感动着21世纪的我。
犹忆两年半前、深受广大读者喜爱的《方法》月刊横遭腰斩时,仅仅名列顾问及编委会名单的学界名流就多达50位。这些平时动辄洋洋万言、名高望重,到处发言、挂名,「一言而为天下法」的衮衮诸公,却没有哪怕一个人站出来说一句话、提出一点质疑。《方法》就这样消失在一个鸦雀无声的春天。
今年春、夏之交,噩耗频传:继《南方周末》等报刊遭到整顿后,又传来了《书屋》的不幸消息。周实、王平两位办刊人双双被调离编辑部。曾经让千百万国人激动、亢奋过的《南方周末》,如今是好一派姹紫嫣红、莺歌燕舞。这是灵魂的阉割──虽然没有停刊,却比停刊更可怕。在黑暗无边的年代里,人们心中的一盏盏灯就这样熄灭了。
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期待着听到一种声音──正义的声音──,期待着那些常常在遭遇厄运的报刊发表宏篇大作的名流学者们,能站出来说几句心里话──几句真话。尽管我也清楚说了也没用,但重要的乃是说的本身,重要的是公开表达自己的立场。对此,爱因斯坦留下了一句千古不灭的名言──「在长时期内,我对社会上那些我认为是非常恶劣和不幸的情况公开发表意见,对它们沉默就会使我觉得是在犯同谋罪。」此时此刻,我们的沉默不仅是一种耻辱,而且是对侵犯言论自由的恶劣行径的纵容。正是在一次次这样的纵容中,《方法》消失了,如今《南方周末》、《书屋》、《今日名流》等又连遭毒手。
我不无天真地认为,如果标榜自由主义的知识分子都能对这种卑劣行径发出自己的声音,直接说出自己的良心判断,不仅对出局和受到各种形式处置的编辑、记者们是一种精神的安慰与鼓舞,也是对言论自由原则的捍卫。在本质的意义上说,它将使我们从巨大的恐惧、外在的恐惧、以及内在的自我恐惧与卑怯中解放出来。对自由主义而言,重要的不是那些停留在纸上的苍白理论,而是守护最基本的做人准则,并在生活中躬身践行。如果在生活中选择犬儒主义的态度,甚至以种种似乎无懈可击的理由为自己可耻的沉默辩护,那么还有什么面目自称自由主义者、用什么来支撑所谓的自由主义信念呢?
20世纪东、西方的人类都曾经历过极权主义的漫漫长夜。哈维尔一语洞穿了它得以继续运行下去的奥秘──「我们大家都多多少少对这部极权机器之得以运行负有责任。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仅仅是这部机器的受害者。要知道它之所以能运行,我们每个人都曾出了一份力。」
当那些「非常恶劣和不幸的情况」发生时,正是我们一次又一次的默不作声,助长了这种恶劣的气焰,使恶行得以在人间肆无忌惮。在这一意义上,我们都不仅仅是受害者。
人类已跨入第3个千年。为了良知不再蒙羞,为了真理不再哭泣,我们还能再沉默下去吗?强权无法抹杀,谎言无法遮掩人类对言论自由理想的追求。始终捍卫人文精神的《书屋》、曾为弱势群体仗义执言的《南方周末》、率先为曹海鑫冤魂呼号过的《今日名流》的土地上,我谨以一个公民的名义,以这篇无力的短文向周实、王平等民族脊梁表达至深的敬意。
(2001年8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