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朝晖:心用谛听,经典并未过时

作者:发布日期:2017-02-22

「方朝晖:心用谛听,经典并未过时」正文

最近陆续看到一些批评《弟子规》、《三字经》等蒙学类经典的声音,大抵是认为它们过时、说教、僵化;说这些经典或与古代社会需要相契合,但与今天社会需要格格不入。特别是《弟子规》,有些人认为它的作者是无名之辈;在历史上本来不受重视,只是近年来突然火爆;此书最多适合于乡村生活,不适合于现代城市生活;从成人本位出发,未考虑儿童需要;等等。

我不是从事蒙学教育的,对蒙学类经典也缺乏研究,因此本文不可能对蒙学经典作全面辩护或正名,更不对流行观点一一评论或反驳。但我愿意以一个国学爱好者的身份谈谈自己的体会。我虽然生长于乡村,但毕竟后来长期生活在大城市;早年学理工科,后来学西方哲学,正式接触《弟子规》等蒙学经典的时间也比较晚(在我读中小学时没有任何人给我讲过它们)。不管《弟子规》作者怎样没名没份,如果我在读它时并不感到过时,而是有深刻的灵魂触动,那究竟说明了什么?难道我不了解现代人、都市人的生活需要?还有千百万家长、儿童读它时,都曾有过深刻的感动,难道都是被蒙骗或误导的结果?难道与此书本身的魅力无关?

有些人总是说,现代人生活方式不同了,古书中很多东西过时了。但是我们也知道,人类历史上许多伟大的经典,无论是中国还是西方的,都穿越了无数时代而有永恒的意义。比如我们都熟悉的《圣经》、《古兰经》、《金刚经》、《心经》等,其成书年代跟今天差得太远了,但很少有人会说这些经典因为时代不同、社会变化过时了。不仅如此,经典的魅力恰恰体现在,每当人类进入一个崭新的历史时期,人们总需要不断回归经典来寻找路标和方向。这不是说经典不需要革新,更不是说死守经典可包医百病;而是说,不管时代如何变化,人们总能在经典中找到一些有永恒意义的灵感或思想,通过重新理解和解释,给人巨大的启示和力量。无论中国还是西方历史上,都曾有过许多经典发挥过这种作用。因此不能抽象地说,因为时代不同,社会不同了,古代经典一定无用了。对于儿童启蒙教育来说,情况同样如此。

有些人可能认为,《弟子规》、甚至《三字经》等不配算作蒙学经典。但我相信,如果过去无数人从中获得的感动是真实的而不是虚幻的,这一事实就可以说明问题。有没有感动,体验与体验不到,二者相隔两重天,有时很难对话。但只要掌握了恰当读法,都会有类似的效果。

首先一条,不能用现代人知识化、戒律化的眼光来看蒙学经典。蒙学经典中诚然包含许多知识,但它们主要不是知识,它们的精神和灵魂不在于知识。如果用知识的眼光来审视它们,就很容易把它们理解为戒律、命令或者说教。如果我们换一种眼光来读它们,就会有别样的体会、别样的收获。

比如《弟子规》前面有一段“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这段如果理解为知识,那就很容易演变成扼杀人性的教条或戒命。然而,当我第一次认真读这段话时,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仿佛感到生命的根在一刹那间被触动了,顿时有种快要流泪的感觉。我当然知道,自己在父母面前不可能做到这段话,可以说我做的与这段话的要求相差甚远;我当然也明白,作为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现代人,不应机械地要求他不问时间、不问场合地严格遵守这段话。但这段话还是让我深深地感动的原因在于,它提醒我们每个人去理解自己生命的来源,敬重曾经给予自己无私之爱的人们;它也暗示我们,我们永远需要守住自己生命的根,否则灵魂将不得安宁。

有人可能会说,既然做不到,还要反复读,不是自欺欺人吗?非也!这完全取决于读书方法。古人从不主张机械地读书,更反对把经典作为“闻见之知”。古人所倡导的读经方法,多半主张法其意,而不是法其文;会其神,而不是识其字。孟子曾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孟子・尽心下》)。正因为如此,古人多不采取今人熟悉的朗读方法,而是反复吟诵,追求在吟诵中自化、自得,结合日常践履,用心体贴领悟。无论对学生还是对老师,都是如此。因此,很多误解恰恰来自于现代人的读书方法不对。

就前述《弟子规》“父母呼,父母命”一段,我认为它表达一种真诚善良的愿望,对于人与人之间亲情的无限向往。从这个角度说,它提示人们一种理想生活状态的存在,并提醒我们:永恒不朽的境界只属于那些有宗教使徒般追求精神的人。而现实生活中父母与子女的关系多半不如此理想,其中有父母的问题,也有子女的问题,而往往是父母的问题居多。我们固不能要求子女无条件地服从父母,但还是希望天下的子女对父母多一份耐心,多一份理解。我们对父母倾听得越多,自己也成长得越快。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慢慢体会到父母的生命、自己的生命以及子女的生命是无法分割的,我们正是在这一连续的生命之河中认识自己生命的根的。毕竟《弟子规》是讲给孩子听的,所以只针对孩子有所要求。

因此我认为,对于国学经典,包括蒙学类经典,一定要学会以“谛听”的方式来阅读,千万不要流于字面和表面来理解。只要我们真正带着“温情与敬意”(钱穆语)来读,就能逐渐听出古人千百载以前的声音,感受到他们的灵魂与我们灵魂的交融,从古人经典中看出某种超越历史时代的、永恒不朽的东西。

然而,蒙学经典之所以遭激烈批评,也许并非完全由于现代人的偏见,而且与最近十多年来国学复兴中一些人盲目崇古,追求形式,走向极端有关。出于各种复杂的动机,有些人将经典的作用无限夸大,宣称它们无所不能;有些人将诵读的方法上纲上线,倡导极不负责的死记硬背。有的国学教育工作者声称,只要将经典读了数百遍,将会出现怎样怎样的奇迹,其实他们可能连自己也没有这样读过,更谈不上背下来了。

必须强调的是,经典(包括蒙学类经典)诚然伟大,但不能包医百病;虽然重要,但绝不是无限神奇。如果读书方法过于机械,不符合人性需要,完全可能适得其反、南辕北辙。关于这一点,近来已有不少讨论和批评。此外,蒙学经典中决不是没有过时的东西。比如《三字经》中有关天文、历史、地理的文字,从今日全球化眼光看,已有不少局限;而其中的许多典故,对今天的儿童来说,教育意义可能不大。从这个角度看,也许可以作适当修订或增补。不仅如此,以今天世界文化融合的趋势看,这些经典并不包含人类其他文化(包括西方文化)知识,而后者对现代儿童教育来说同样十分重要,这当然也是它们的另一局限。

因此,我一方面相信《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弟子规》之类的蒙学经典,总体上并没有过时;尤其是在我们没有创造出能代替它们的、新的蒙学经典时,不应放弃。但另一方面,我也认为一定要欢迎理性的精神、批评的态度,反对一切形式机械、盲目复古、封闭自大、极端保守的心态和读书方法。

最后,以重视个性和自由意志为特征的现代西方儿童教育思想,包括蒙氏教育法在内,都具有不容忽视的意义。它们有些地方更适合西方儿童、未必适合中国儿童,但也有些地方更有现代气息、更反应现代社会需要,可与中国古代蒙学教育方法相互结合、相辅相成。因此,今天需要是蒙学教育中的中西结合,在结合中寻找阐释和理解蒙学经典的恰当方法。从这个角度说,儿童启蒙教育也要与时俱进,切不可固步自封。

(本文应《看天下》约稿而写,发表于《看天下・政商智库・观察》,2017年2月10日。发表时有重要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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