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行霈:国学的当代形态与当代意义」正文
一
我国古代所谓“国学”,是指国家设立的学校(《周礼•春官•乐师》:“乐师掌国学之政,以教国子小舞”)。这与近代以来所谓“国学”的涵义不同。近代以来所谓“国学”一词,有学者认为源自日本,江户时代中期日本思想界一部分人,如荷田春满等提倡对日本的古代典籍进行研究,以探明本土固有的文化,遂有“国学”之称。“明治维新后,日本政府推行欧化政策,导致社会出现彻底洋化的偏激倾向。1888年,三宅雪岭、志贺重昂等人成立政教社,鼓吹国粹思想,以求扭转偏向。”(参见桑兵:《晚清民国时期的国学研究与西学》,《历史研究》1996年第5期)或许是受这种思潮的影响,1902年秋,梁启超曾与黄遵宪等人商议,拟在日本创办《国学报》。1904年,邓实发表《国学保存论》(《政艺通报》第3期),论述了保存“国学”的重要性。1905年,邓实、黄节等人在上海成立了国学保存会,以“研究国学,保存国粹”为宗旨(《国学保存会简章》),出版《国粹学报》,撰稿人除了邓实、黄节,还有章炳麟、刘师培、陈去病、黄侃、马叙伦等,他们或为中国同盟会会员,或倾向民主革命。提倡“国学”与他们从事的革命活动大方向是一致的,而“国学”的“国”字,则包含了爱国的情结。1906年,章炳麟在日本鼓吹反满革命,同时提倡研究国学。留日青年成立国学讲习会,请他讲授国学,鲁迅就是学生之一。1922年4月至6月间,章炳麟在上海讲“国学大概”和“国学派别”。1934年,章炳麟在苏州创办章氏国学讲习会,对国学做了总结性的讲解。章炳麟上述几次演讲经过记录整理,出版了《国故论衡》(日本东京1910年初版,后多次再版)、《国学概论》(曹聚仁编,泰东图书局1922年第1版)、《章太炎国学演讲录》(张冥飞笔述、严柏梁加注,梁溪图书馆,1925年上海第3版)等书,在二三十年代影响很大。章炳麟所谓国学分为“小学”“经学”“史学”“诸子”“文学”五部分,由此可以看出他对国学范围的界定。此外,胡适、顾颉刚、钱穆等人也有关于“国学”“国故”“国粹”的种种论述(以上关于“国学”的追溯,以及国学、国故、国粹等说法,参看罗志田:《国家与学术:清季民初关于“国学”的思想论争》,三联书店2003年版)。各家的说法颇有分歧,在这里无须详加辨析,若就其大致相同的方面而言,可以说“国学”即中国固有的学术,以及研究中国传统的典籍、学术与文化的学问。
清末民初国学的兴起,与当时的社会思潮有密切的关系。1840年鸦片战争以后,中国的一些有志之士努力向西方寻找救亡图存之道,西学东渐成为社会的潮流。在这过程中一部分学者担心自己国家固有的学术文化衰微,于是提倡国学。考察他们的初衷,明显地带有救亡图存的意思,以及弘扬中国传统文化的愿望。
国学的提出虽然与西学东渐的刺激有关,但是从国学研究的实绩看来,还是或多或少地吸取了西方的理念和方法。特别是20世纪以来,中国学术界在吸收世界各国的思想、文化、科学、技术的同时,也以新的眼光审视自己国家数千年来固有的传统。胡适在《国学季刊》发刊词中明确地说:“我们现在治国学,必须要打破闭关孤立的态度”,要向欧美日本学者学习。此时的“国学”和以前的汉学、宋学、乾嘉考据学相比,论范围已经远远超出,论观念已经几度更新,论方法已经更加科学化、系统化。我们不妨以章炳麟所谓国学的五类略加说明。小学,本来是以通经为宗旨的学问,在接受了西方语言学的滋养后,已经发展为以描述语言文字发展规律为宗旨的汉语语言学和文字学。经学和诸子学,也有了很大的变化,中国原先虽有《宋元学案》(清黄宗羲、黄百家、全祖望等人合著)、《明儒学案》(黄宗羲著)之类讲述某一朝代儒学师承和派别的著作,但没有以近代方法编写的中国哲学通史,胡适在北京大学的讲义《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是发轫之作。这种哲学通史已不再局限于经学,而是将儒家经典与诸子著作、佛学典籍进行综合的研究,描述了历代思想、哲学的变化发展,从而成为经学和诸子学未能包括的一门新的学科。在史学领域,用新的方法撰写的通史、断代史,以及政治制度史、文化史等侧重于某一方面的历史著作蔚为大观;中外交通史、中国科技史引起重视,并成为新的学科;传统的舆地学发展为历史地理学;金石学发展为现代考古学。古史辨派的代表人物顾颉刚关于“层累地造成”古史的学说,影响了一代史学研究;王国维提倡以“地下之新材料”“补正纸上之材料”(《古史新证―――王国维最后的讲义》第2页,清华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这种“二重证据法”为史学打开了新的局面。考古学的新成果,如殷墟卜辞的发现、汉简的发现、敦煌莫高窟藏经洞的发现,引起史学、文学、文字学、语言学、宗教学等众多学科的巨大变化,敦煌学进入了“国学”的疆域。在文学方面,王国维《宋元戏曲史》的出版,将戏曲纳入文学史研究的范围;1920年鲁迅应蔡元培校长之邀在北京大学讲授中国小说史,从此,被视为“小道”的小说登上了大雅之堂,他的讲义《中国小说史略》成为中国小说史的开山之作。于是,戏曲和小说的研究也进入国学的领域。凡此种种,都使国学出现了新的面貌。在继承传统的同时所发生的这些变化,足以使我们将20世纪以来的“国学”和以往的学术区别开来。
二
今天我们又面临一个新的继往开来的时代,这是一个经济全球化和文化多元化的时代,是一个科学技术突飞猛进的时代。此时,我们所研究的“国学”也应当以一种新的、富有当代特色的形态出现。我之所以提出“国学的当代形态”这个命题,就是要强调:研究“国学”不是复古倒退,也不是抱残守缺,而是具有革新意义的、面向未来和世界的学术创造活动。这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当代的国学应当立足现实,服务于振兴中华、增强民族凝聚力,实现现代化的伟大历史任务。
上面说过,国学是在清末救亡图存的呼声中提出来的。中国的近代史已经证明,真正挽救了中国并引导中国走向现代化的不是国学。但这并不是说国学无用,只要我们研究的态度正确,在中国走向现代化的进程中,国学可以起到促进作用。因为现代化不等于全盘西化,必须充分重视中国的国情,国情既包括中国的现状也包括中国的历史和文化传统。我在1993年发表的《国学研究发刊辞》中有这样一段话:“不管愿不愿承认,也不管是不是喜欢,我们每天都生活在自己国家的文化传统之中,并以自己的言谈行为显示着这个传统的或优或劣的特色。而国学作为固有文化传统深层的部分,已经渗进民众的心灵,直接间接地参与现代生活。”(《国学研究》第1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我重申这段话是想进一步说明:应当自觉地把国学放到中国实现现代化的历史任务中,放到世界的大格局中加以研究,使之与当代社会相适应、与现代文明相协调,为中国的现代化和全人类文明的进步做出应有的贡献。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已经认识到,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有许多宝贵遗产,值得加以挖掘整理,使之转化为当代的资源。例如关于和谐的思想;关于天人合一的观念;关于忧国忧民的情操;关于尚善的态度和通过修身养性以达致高尚人格的追求;关于敬业乐群的意识,以及“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人生准则;关于整体思维的思想方法等等,都值得我们认真研究、大力弘扬。此外,还有丰富的历史经验和教训,可以给我们深刻的启示;还有众多美不胜收的文学作品和艺术作品,可以陶冶我们的性情,美化我们的心灵。可见,国学研究天地广阔,只要以实事求是的态度踏实认真地去做,以学者的态度去做,是可以为提高全社会的人文素养,增强民族凝聚力,弘扬民族精神,构建和谐社会、和谐世界贡献一份力量的。
2.当代的国学应当建立在对传世文献和出土文献、文物认真整理的基础之上,并在此基础上建立具有中国特色的理论体系。
国学是一门博大精深的学问,详尽地占有原始资料,从资料出发,进行实事求是的整理分析,是国学研究的基础工作。随着国内外所藏古籍善本调查工作的进展,一些原来秘不示人的善本已经公开,各种善本可以更方便地被研究者所利用,古籍的整理工作可以做得比前人更加完善,从而使国学研究建立在更坚实的基础之上。20世纪以来特别是近几十年来大量的出土文献、文物,又为国学研究开拓新的局面提供了充分的条件。例如临沂银雀山汉墓出土的竹书,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帛书,荆门郭店战国楚墓出土的竹简,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等,为国学提供了大批极为宝贵的新资料。由于这些新资料的出现,许多亡佚已久的先秦古籍重见天日,一些传世的先秦古籍有了更早的古本,古籍中的一些错误得以纠正,古籍中的一些难点得到解释,一些被疑为汉代以后伪作的古籍被证明不是伪作(参见裘锡圭:《中国出土古文献十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将传世古籍与出土文献、文物结合起来进行研究,就有可能对中国古代史、古代思想史、古代文学史等许多学科得到新的认识。这是以前的学者无法想象的,是时代给与我们的眷顾。
然而,我们不能满足于资料的整理,应当在此基础上建立理论的体系,从而对中国古代学术、文化的发展规律,以及中国文化的未来有一种理性的认识。这种理论自觉,不仅有助于当代中国的文化建设,也必将对世界文明的健康发展产生积极的影响。
3.当代的国学应当注意普及,要在广大人民群众中弘扬中华民族优秀的传统文化。
经过“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浩劫,中华民族优秀的传统文化面临断裂的危险,中国人的身份认同感以及民族自信心、自豪感都亟待加强。近年来人民群众对传统文化的热情持续升温,海外华人华侨寻根的愿望十分强烈。在这种形势之下,国学研究义不容辞地应当担当起普及优秀传统文化的任务。国学能不能走出象牙之塔,在广大人民群众中得到认可,是国学研究能否顺利开展的关键之一。当代的国学应当具有提高与普及相结合的品格,应当在群众中得到检验,找到知音。
弘扬传统文化,可以利用各种传媒手段,特别是群众喜闻乐见的形式,应当落实到提高人的素质上,让传统文化的营养像春雨一样沁入人的心田。这是一个相当长的过程,不可急功近利,尤其不可进行商业炒作。用商业的方式炒作国学,甚至用国学来牟利,从根本上违背了学术的宗旨。
4.当代的国学应当吸取人类一切优秀的文化成果,同时要确立文化自主的意识与文化创新的精神。
人类文明的历史表明:一个民族的文化,如果不借鉴和吸收其他民族的文化,就很难得到发展,甚至还会逐渐萎缩,中华文明也是如此。中国与外部世界的交流开始得相当早,汉武帝时期,张骞出使西域,开通了著名的“丝绸之路”;汉和帝时期,另一位使者甘英的足迹,已经抵达波斯湾,与古罗马帝国(时称“大秦”)隔海相望。到了唐代,中外文化交流更加广泛,长安是当时最大的国际都会,在八世纪前半叶,人口已达百万之多,居住着许多外国的王侯、供职于唐朝的外国人,以及留学生、学问僧、求法僧、外国的音乐家、舞蹈家和商贾。大食、天竺、真腊、狮子国、新罗、日本等许多国家的使臣络绎不绝。到了明代,随着航海技术的进步,郑和率领庞大的船队七下西洋,途经东南亚、南亚、西亚各国,最远到达东非沿海。明末清初,以来华传教士为媒介,中国又与欧洲一些国家建立了文化交流关系。
中外文化的交流,不但使中华文明得以弘扬,也使中华文明得到滋养;这种弘扬与滋养,涵盖了物质文明、政治文明及精神文明各个方面。中国的造纸术和印刷术传入欧洲,对西方文明的伟大贡献已是公认的事实;中国的瓷器、丝绸、茶叶以及园林建筑,营造了18世纪弥漫于欧洲的“中国情调”;而中国的孔孟儒学、科举制度、文官体系以及文学艺术,不仅在日本、韩国等亚洲近邻国家落地生根开花结果,还曾远渡重洋,成为18世纪欧洲启蒙思想家的重要学术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