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闳:闯入者木心及所映照的文化诸面相

作者:发布日期:2014-10-09

「张闳:闯入者木心及所映照的文化诸面相」正文

 

“木心”这个名字在大陆文学世界的出现,是一次“闯入”事件。这一“闯入”,引起了一些不大不小的骚动,陆续有慌乱、赞叹和不以为然的声音对这个陌生的闯入者作出反应。相关人士围绕着木心及其作品的说长论短,倒是形成了一种别样的景观。通过“木心”这一面多棱镜,映照出当下中国文化的不同面相。

众所周知,木心在中国大陆的风行,首先得益于著名艺术家陈丹青的鼓吹,又由于陈丹青的明星效应,木心的影响力迅速波及公共阅读领域。然而,大多数专业人士反应冷淡。虽然有少数现当代文学领域的研究专家作出了超乎寻常的好评,甚至有人将其视作超越了所有现当代文学作家的超级“大师”,因此也引发了一些争议。

陈丹青对木心的推崇原因复杂:有对师长的尊崇,有对逝去的时光和记忆的缅怀,也有对当下文化之粗鄙、恶俗的愤懑。但他的态度简单明确,也很有意思。陈丹青对于木心的推崇是直截了当、不加掩饰的。他并不在意当下文坛通行的规则,执意推崇他所钟爱的文学,不乏古道热肠。木心的文学表明,文学写作可以离开一个时代的文学制度和文学惯例来实现,甚至,更极端一点儿说,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写作,往往就是对文学成规的反动。陈丹青对于文学领域的介入,也在某种程度上证实了这一点。他对专业人士的短视和麻木横加责备,毫不留情。在一个趣味彻底败坏了的时代,陈丹青对个人趣味的执着,令人瞩目。

另一种代表性的反应是孙郁。作为现代文学研究专家,孙郁更关注现代汉语的文学性。他在木心身上看到了汉语的雅致之美。事实上,雅致的母语一直是白话文文学草创时期的一个梦想。白话文日益的粗劣化和实用化的倾向,严重伤害了汉语文学精美的传统。尤其是20世纪下半叶以来,汉语文学传统的美学经验的丰富性和精美性的流失,越来越严重。这也正是木心及陈丹青在上海文化中所看到的症候:过去时代文化的精美和优雅,早已沦丧。

木心的博学和美学经验的丰富性,与所谓“现当代文学”在语言和精神资源上的贫乏和干枯,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孙郁在木心那里看到了汉语之美,并予以高度赞美,一如他赞美鲁迅。他以赞美的方式,也寄托他本人的美学理想。但语言的艺术性并非文学价值的全部,尽管有可能是其核心的价值部分。木心的文学成就主要在散文方面,其小说、诗歌艺术价值平平。散文无须特别地经营主题和结构,也不一定要依靠激情和意境,可以专注于言辞之美,如古典辞赋。过分专注于辞章,很容易把个人趣味变成了一种乖张的癖好。

批评家张柠所关注的在文化传播效应方面。张柠看出了木心的文学与当下文化消费风潮中的“民国范”消费之间的内在关联。木心是民生人,青少年时代所受的也是民教育,却长期生活在大陆。奇妙的是,他的话语方式却依然是民国式的,他的作品中弥漫着浓重的民国气息,语言始终保持着民国时代的纯净和灵动。这是一桩奇妙的事情。属于大陆居民的木心,一不留神加入了胡兰成、齐邦媛、龙应台等人所构成的“民国”文化的氛围,与流行服饰、发型等时尚因素和教育、语言、社会制度等方面的“复古风”一起,构成了一种“民国风潮”。这一风潮的意义在于,一方面,是文化界人士借助民国风格的语言和文学,营造了一个精神“乌托邦”,以安置他们业已枯萎的美学经验和文化精神。另一方面,文学作为一种精神性的消费品,也会受到消费市场的左右。在当今大众娱乐文化场域里,文学阅读也越来越“粉丝化”。围绕着自己的精神偶像,读者常常会在互联网上吵成一团,如同歌迷对不同的歌星一样。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木心也无可避免地成为一种消费品。他的市场推动力来自作为文化明星的陈丹青,进而他也以营造“明星”的方式将他的文学导师“偶像化”。

文学史家和文学史料专家的态度则模糊、暧昧。陈子善声称,将木心文学的价值评判留给时间,留给历史。将文学价值裁判权让渡给“时间”,宣称要借“历史”的威权来判决,以延缓表态来推卸学者的职责。他们并不特别在乎文献的文学价值,而是其史料价值。文学并不在于当下性和现场性,而在于其作为藏品的升值空间。须假以时日,方显出其价值。他们以“囤积居奇”的方式,像处理任何历史文献一样。他们曾经以同样的方式处理张爱玲。这种所谓“历史主义”态度,固然避免了卷入观点冲突的漩涡,但却是无原则的和不负责任的。这一点,符合学院学者的生存策略,他们总是以貌似客观的“历史主义”态度来掩盖“相对主义”的狡猾和价值空虚,从而得以在观点分歧甚至的截然对立的学院环境中左右逢源。

将木心当作“民范”来膜拜,本身就是一个误会。但事实上,人们并不真正关心木心文学的意义究竟如何,而是因为他们总是需要有一个膜拜的对象。如果说木心的时代是一个刻意扼杀优质文学的愚蠢时代的话,那么,现在则是一个把任何可能引起关注的东西都吹捧成奇迹的媚俗时代。

20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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