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宇隆:“家书文化”的消失

作者:刘宇隆发布日期:2013-09-27

「刘宇隆:“家书文化”的消失」正文

引我对这个问题重新思考的是偶然翻到鲁迅、胡适的几封写给母亲的信。他们二位是出了名的孝子,这不必说,但通过家书来看:尽孝的方式很不一样。

鲁迅平时的文章多凌厉、忧愤,运笔常有苍凉之味。尤其狠狠地批判中国的文化传统,更时常语出惊人。写给母亲的信则严守儒家的孝道,且流露着对该价值观的认同和忠诚。在这一基本点上,胡适和他如出一辙。

不同的是,鲁迅聊的话题比较家长里短,如“牙痛近来不知如何?倘常痛,恐怕只好拔去,不过假牙无法可装,却很不便,只能专吃很软的食物了”;“海婴很好,每天上幼稚园去,不大赖学了。他比夏天胖了一点,虽然还要算瘦,却很长,刚满六岁,别人都猜他是八九岁,他是细长的手和脚,像他母亲的”,等等。胡适则与母亲聊过当时的欧战形势,把两组势力细细列出来给母亲看;以及他个人的一些困惑,如回国之后,谈得来的女性朋友很少了等等。这里可以感觉到两种母子关系里不同的伦理内容。胡适和母亲有朋友成分在其中,遇事尚可探讨;鲁迅则只呈现汇报、聆听的姿态,令人不忘他的长子身份,有提挈家风之味。当然,此以二位先生成长经历之不同,与母亲的关系不会一样;而他们各自的母亲,也是极不同的两个老太太。

通过阅读这些文字,不仅不产生对作者的割裂感,而执笔的那个人其实在阅读者心中更完整、更清晰了。我们读鲁迅的这几段家书,猛一看“很不鲁迅”,完全没有他在《二十四孝图》、《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等商榷传统伦理关系的名篇里挑起的改革家气概;但仔细读,又“非常鲁迅”,不仅那些起承转合一看就是他老人家的手笔,他对母亲、妻儿的情意又深深掩在那笔墨底下――读之甚至觉得有点呆,没任何直接的抒情。鲁迅的文字感很厚重,抒情的光芒一般透不出去。而鲁迅的文字本就是聪明通天又不时故意卖些呆气的。

比起两位先生的家书,我们更熟悉的可能是曾国藩家书和傅雷家书。又由于他们所持不同的伦理内容,及所谈论不同的时代主题时时要渗入为人处事的教训中去,滋味是很不一样的。一封家书头枕的底本很多,既有家风使然,又书写者、拆阅者的人格背景、受教育水平,又当时当世那纷扰而牢笼百态的氛围、价值观……家书作为一种文化,不仅形制上已比较成熟,其内容之丰盈、情感之多至,书写亦庄亦谐、或潇洒或质朴,更为其他文学体裁所不及。再往前看,刘邦的《手敕太子文》、诸葛亮《诫子书》、姜维《报母书》、欧阳修《与十二侄》、文天祥《狱中家书》等等,已在文学庙堂的极高处供奉。百代读来,其谆谆之叮咛、愀然之节律,涤荡多少勉强嵌在儒家价值观死肉上的崇论闳议、捕风捉影。中国人以其独特的生态,为人、行文是不容易讲大实话的,这些家书尽管也显得节制有余,总归跳不出既有的价值框架,而能慷慨其情,譬喻其理,仍不由得不令做父母、做儿女的常拿出来读读。

现在的中国,家书文化当然是一种消失的趋势。文化是有多元性的、是继续发展演变的,传统的家书虽逐渐淡出现有的文化格局,替代物必层出不穷。现在的父母子女团聚比过去容易得太多,但相处时间其实也没那么充裕。在这一需求动机的刺激下,以及可选择媒介的不断增加,家书的文明价值是被承袭下来的。无非过去的信笺变成今天的电子邮件、短信、微信,过去的“专此布复,恭请金安”变成今天更平等、更似友情关系的互祝快乐。在继续谈论这一话题以前,必须交代清楚:所谓文化形式和文明价值,前者是不停在变,但后者是基本稳定的。只要没有反文明价值的谬论或荒唐举措出现,文化形式的消失、成长、新生都应被尊重、欢迎。

当然,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文化形式的偏好。今天仍有不少人坚持传统的家书形式,享受笔墨带来的独特快意;而这些有古典情结的如果遇到实在工作忙、没工夫写,也多半会发一条短信、打一通电话代替。但正如全球化带来的担忧一样,文明的内部价值总量是在不断增加,呈爆炸趋势的;而文化的外在表现形式则越来越趋同,越来越缺乏识别性。尤其今天的人越来越少在文化的细节上动脑筋,而更专注于开发新的文化形式,我们的身后――残次品、半成品就扔了一地。比如过年过节互相转发的垃圾短信,部分代替了家书的功能,但我实在对这种替代感到不舒服。如果是你本人写的就罢了,很多传统家书也并不长篇大论,文采也不那么讲究,写成什么样我都认了;但各种垃圾短信近于劣等文人的行活儿,实在既没内容也乏形式。

一种成熟的文化形式,比如家书,偏偏是脆弱的。它会给初学者、外行人以距离感,夸大那种学习门槛的感觉,使这些人迅速投奔更不讲究、更流行的新鲜形式。尤其今天,创造一种所谓的新鲜形式(不是真的新的形式)并没什么了不起,更容易笼络对成熟的旧形式喊难的人,尤其年轻人。文化形式和文明价值一定是互相影响的,有些形式直达价值的中心。对形式的钻研、完善也在提升文明的本来价值;反过来,形式的奔溃、消失,也意味着文明价值本身的流失。

以电子邮件、短信、微信等等形成的“多维家书”,很难讲已妥善接过了传统的家书形式,且保证其固有的文明价值不流失。从宏观看,是接过来了,长期下去一定可以完成新陈代谢;但成功之前的这段路太难走,甚至要付出一代中国人修养上的牺牲。我过去会认为是文明价值先不在了,比如儒家的被打倒,然后才轮到诸如“四旧”的被清洗;现在越发觉得,是“四旧”先被抛弃掉,即文化形式先被抛弃掉,才有背后文明价值的关张。比如纳西族东巴语的死掉,随后可能带来整个民族特色的被淹没;而解密古埃及,弃他们原初使用的文字(Hiérpglyphe)于不顾,还怎么去谈“神的精神”?

所以我如今再见到一些非常业余的民族舞表演,一些写得像爬虫一样的春联,会闭上嘴并心生安定――就在那些画得乱七八糟的红脸蛋里,在那些年幼而专注的眼神里,有过去文明的未来价值在闪烁。“消失”不是好事也不是坏事,守得住文明价值而以新的文化形式妥善相迎,就会变成好事。

写于Swansea山中寓所

2013年6月26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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