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也夫:联语――礼之上品(上)」正文
我喜欢对子,但限于某类。“为什么”似乎不必问,这是个愚蠢的问题,就如同问为什么喜欢吃苹果,不由自主,也说不清楚。
第一次被触动,是上小学时,看高年级同学的一副获奖书法作品: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五十年来,每读这句杜诗,都感动。以后断断续续地遭遇另一些打动我的联语。
插队时每次探家都要和在京的中学同学阿纪借书看。我至今记得《西湖佳话》里的一段描述:初唐杭州灵隐寺里一位青年苦苦吟诗而不得,在旁的老僧接了一句: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青年一惊,终日咀嚼愈觉高超,翌日再去请教,老僧已遁去。原来他是亡命在此、自觉语失的骆宾王。
以下是不经意间看到、记取和存留的少许。
清人张謇迎接辛亥革命胜利后第一个大年的春联:民时夏正月,国运汉元年。(头两个字合起来是“民国”)。
左宗棠做师爷时当地人要迎接官人陶澍退休回乡,写的对子都拿不出手,便拜托左举人了。陶澍归来看到这幅联语眼泪都下来了。我从来以为奉承的话最吃功力,见高下。您看左爷的手笔:春殿语从容,廿载家山印心石在;大江流日夜,八州子弟翘首公归。捧得含蓄,却到位。他早年的另一副对子可作天才少年们的座右铭: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
康有为贺吴佩孚五十寿辰的联,也是虽为谀辞,奈何出语不凡:牧野鹰扬,百世功名才半纪;洛阳虎视,八方风雨会中州。
章太炎的联语写得多古奥,增添了仪式语言的厚重和神秘。他给高足黄侃五十岁生日的联语中,鬼使神差,包含了“绝命书”三字,黄侃真就不久身亡。若撇开这些,其实这联写得不错:纬编三绝今知命,黄绢初裁好著书。
湖南教师杨昌济曾撰一联挂在教室:自闭桃园称太古,欲栽大木柱长天。他无疑是成功的教师,这副对联分明在和下面的会心的学生对话。至于学生日后的千秋功罪,是绝对怪不到杨教授的。。
小说《红岩》中的那副对子让人惊叹:是七尺男儿生能舍己,作千秋雄鬼死不还家。后听说,这是鲁迅悼瞿秋白的,似未落实。又有人说是脱胎于吴双热为《玉梨魂》所作序言:“尔乃马勒悬崖,不坠英雄之气;鹏搏大野,忽攀定远之风。是七尺奇男,死当为国;作千秋雄鬼,生不还家。”无论如何,不是等闲文章。而从生不还家,演至死不还家,挺耐琢磨。
抛出几副鄙人喜好的对子开个场,如此说下去是没头的。
对偶在诗经中已见痕迹,经六朝骈文,唐代律诗,明代八股,一直到清代做对子的时尚。它是汉语内在特征和先人审美心性合二而一的结晶。其起源、演变,不乏大师论述,非笔者所能学舌。我所要讨论的是,对子能否进入今人的生活,能否在这个商业社会中占据一席之地。我不仅认为可能,而且极为乐观。原因在于工业和商业的逻辑走到尽头了。工业的逻辑是通过大规模的复制消除匮乏。商业的逻辑之一是方便,通过消除不方便的门槛,让更多的人去购买某一商品。但当解决了温饱后,追求多样性,区别性,个别性的需求会勃然兴起。手工和手艺,在工商业的地盘上都无可阻挡地复兴,在私人生活中,它也日益被人们重新重视。自装烟斗,亲炒菜肴,朋友来了制作讲究的咖啡或茶,春节自撰春联,过年阖家包饺子,都有商品所不具备的各色内涵。商业服务提供的是省事。但是人类真的时时事事都怕罗嗦吗?真的一切求简吗?那么要礼仪干什么?在礼仪的领地,手艺,特别是亲手制作,将与机器的制品分庭抗礼。月饼早就没有提升品质的空间了,商家只是拙劣地在包装上贴金。它说明温饱解决后,物质化炫耀的穷途末路。我的一个朋友自制月饼,为朋友们带来格外的喜悦。礼仪就是反简化,寻欢必定不怕罗嗦。手书信札、手制贺卡、自包饺子、自制月饼,等等,正是因为不方便、非机器,将以其情感和区别性,成为温饱解决后生活的内容和支点。区别性是解决温饱后人类的普遍追求。以复制为宗旨的工业本质上是与区别性对峙的。唯手艺和艺术可以提供区别性。最好的区别性就是亲力亲为的艺术品。它即使不够高超,也仍旧有商品绝然不具备的特征。
从这个意义上,我觉得写对子有复兴之势。婚礼或祝寿时,红包或礼品会让朋友长久铭记吗?即使它们不能或缺,在记忆的层面它们也远不如个性的、礼仪的、极致的话语。对子在此有独到的优势。相比之下,文章冗长,诗歌小众。对子则可文可白,可雅可俗,短小精悍,它的针对性、话语性,使它可望成为某些仪式场合的不二选择。
我很晚才尝试写对子。第一幅对子竟是在美国留学时做的。岳明和我是当时丹佛大学中国学生中的两个异类。他是学电脑的,喜欢文史,诗词造诣远高于我。我去时他已经毕业,一年后在匹兹堡的一个贝尔实验室工作,办公楼的对面是一所公墓。他觉得白领的工作沉闷。一日吟出这样一幅上联让我对:“活死人墓对死死人墓,人间天上,多少岁月悠悠去也。”我从不做这勾当,但自忖是吃文字饭的,不能输给玩电脑的。那时觉得丹佛大学的中国学生品质不高,自私自利,故写了这样的下联:“真假面具与假假面具,面具底下,哪得赤心诚诚相待。”自然是极不工整,让岳明兄满意是不可能的,好在他也没抖搂出下联。去年春节期间去云南的旅途上,又想起这幅对子,重对了一副:“逝生蜉蝣转生生蜉蝣,蜉身梦里,一晌贪欢忽忽来哉。”若有进步,说明后来写对子的勾当没白干。
留学回来后很久,才写起了对子。很少写正经八北的对联,差不多都是写人名镶嵌联。原因很简单,趋易避难。镶嵌联像走钢丝,能说容易吗?钢丝能走下来,一般讲就算成功。如果不拿个红绸绿伞,无依无靠就平地起舞,是一定要有功夫不成的。讲对仗、合平仄不过是正规联语的前提,有好的立意和境界才成佳对。所以“裸舞”其实最难跳,似我这样毫无功力的人,还是在钢丝上耍耍好。
写镶嵌联记不清是先给朋友写,还是先给学生写了。应该是先给朋友。然后转向学生,再给学生写的过程中兴趣越来越大,给朋友写的便也更多。
友人的生日帮我回忆和定位了时间。茅于轼老师70岁(1999年)生日的时候我受到邀请,带去一本书,写了一副镶嵌联,内容已经记不清。记得那次饭局有四五桌。李慎之先生最先讲话,他说:这里我岁数最大,不说点什么也不行了……。后来大家离席随便聊天。茅老师以前邀我去他家吃过饭,我认识茅太太,看她有些孤独,就过去说话。记得她对我说,茅老师祖父是举人,但中举后没有做过官。读书中举有没做过官,这样的人应该是最讲道德操守,加上茅老师的父亲又是留洋,所以我一直感到茅于轼老师有中国人罕见的英国绅士的风度和道德。
邓正来50岁(2006年)生日时大摆筵席。我送了一本我翻译的曼海姆的著作,也写了一副镶嵌联,有些套康有为贺吴佩孚50岁生日的对联。发现很多人贺50寿辰都套用。以后我绝不再套了。好的语言必须自创。
再以后撰写的对联都在电脑中记录。沈原为周孝正和李 二位一同过60岁生日。我给他们二位各写了一副对联,不是镶嵌联,在我来说是少见的,可能因为和他们太熟,有的写。李 早年因洁癖中学退学,一方面追随陆宗达先生学习说文解字,陆先生是章太炎的再传弟子,另一方面在俞平伯的昆曲班中学戏。1978年考陆先生的硕士生,虽专业第一因外语不及格,不能录取。以后因为性格问题终于走进改革开放后的显学。之前还给他写过一副镶嵌联。
小学继章门,曲唱文武昆乱
壮岁习法理,言说天地良心
李桃无言,行仁行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