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爱东：灾难谣言的形态学分析――以5.12汶川地震的灾后谣言为例

摘要：谣言的兴起契合了灾后民众对于不明朗信息的高度渴求，谣言在传播过程中有不断放大的趋势，当它放大到一个"可能的最大值"的时候，就会逐渐趋于稳定。稳定的灾难谣言都有相似的形态特征。依据形态差别，灾难谣言分为预报谣言、灾情谣言、灵异谣言、问责谣言四类，每一类都可以归纳出一个相对稳定的谣言公式（完全式），完全形态的谣言有时是以分散叙事的方式，经过多次信息的综合来成型的。

关键词：地震谣言；预报谣言；灾情谣言；灵异谣言；问责谣言；故事形态学

作者：施爱东，文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邮编：100732

1976年，地震之后的唐山一度滋生大批谣言，诸如"大地震的发生是因为触怒了什么神灵"、"国家事先知道震情，怕引起混乱故隐瞒了实情"、"外国专家事先测出来了，但我国不相信没有发出预报"、"地震以后要发大水，唐山市要下陷，或成为汪洋大海"①「陈焱《从汶川到唐山：灾后社会样本参照》，《新世纪周刊》2008年16期」之类，尽管事后都被证明是无稽之谈，但在当时，却曾引发唐山以及周边地区的极度恐慌。

历史总是以一种相似的结构不断重演，同样，谣言也在以一种相似的结构不断重述。

"谣言永恒的循环再现，证明它是一个深藏于集体意识中的解释系统，通过一个有利的事件而现实化的结果。"②「（法）卡普费雷著，郑若麟、边芹译《谣言》，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24页」

2008年5月12日汶川大地震之后，中国政府以最快的速度全力投入了抢险救灾，旁观者可以通过各种新闻传媒，宏观、清晰地了解整个救灾进程，可是，处身灾难漩涡之中的灾民们，却由于通讯中断、信息闭塞，以及对于次生灾难的恐惧，依旧生活在各种可能性灾难的威胁之中，这种不稳定的灾难情绪再度激发了各种谣言的兴起。

地震重灾区绵竹市市委书记蒋国华说，地震之后的一段时间，"不晓得是什么原因，少数人的情绪一下子就起来了，谣言四起。我查了些关于唐山大地震的资料，好像大灾以后谣言都不可避免。比如说洪水来了，在汉旺，我从没见过那个恐慌场面，老百姓喊着往外面跑，一个记者开始就往汽车上跳，好像那个水要淹到颈子了。我说你们看到水在哪里嘛？你们跑什么嘛？"③「朱红军、丁补之《我下跪不是内心有愧――南方周末独家专访四川省绵竹市委书记蒋国华》，《南方周末》2008年5月29日A2版」

社会心理学家希布塔尼认为，谣言是非正式交往中形成的，虽未被官方资料证实，却被大多数感兴趣的人群所接受的信息、预言或解释。而奥尔波特则将谣言定义为"一种通常以口头形式在人群中传播，目前没有可靠证明标准的特殊陈述"."当事件对个人的生活有重要影响而又缺乏有关该事件的消息，或即便有也使人在主观上产生分歧的时候，谣言便开始流传"④。「奥尔波特著，刘水平、梁元元、黄鹂译《谣言心理学》，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2页」

奥氏列出的谣言强度公式为"R～i ×a".R （rumor ）即谣言的能量，i（importance）即谣言所涉及的问题对于传播人群的重要性，a （ambiguity ）即谣言证据的含糊性。也就是说，越重要、越难求证的谣言，其传播的能量越大，流布越广。后来克罗斯在这个公式后面加了一个变量"1/c"，c （criticize ability）即公众对谣言的批判能力。也就是说，谣言强度与公众批判地接受事物的能力成反比。

本文所讨论的灾难谣言，主要是指以口头，或网络、手机短信的形式在人群中广泛传播的、当时没有官方信息验证其可靠性，事后被官方证明为一种虚假信息的灾难陈述。

本文以5.12汶川地震的灾后谣言为主要对象，根据谣言形态的不同，把谣言分为预报谣言、灵异谣言、灾情谣言、问责谣言四类，这一分类并非基于谣言内容的并列关系，而是基于其形态和功能的差异。需要说明的是，本文只做形态学分析，不对谣言进行真伪辨析和价值判断。

一、预报谣言

预报谣言与传播者的自身安危密切相关，流传地域也不限于灾区，它把所有的传播区域都当成了"潜在的灾区".这类谣言数量最多、流播最广。但是，从谣言出现的时间来看，几乎所有的预报谣言都是在大灾难发生之后的一段时间，或者间隔一定周期之后，由一些好事者生产出来的"马后炮"，谣言形式虽为预报，实质上是一种灾后陈述。

完全形态的预报谣言，其公式为："1.权威的消息来源――2.灾难迹象――3.灾难趋势――4.精确的时间地点――5.被放大的灾难程度――6.未被正式公布的原因――7.警示语".具体的谣言形态可以是完全式的，也可以是省略式的。

1."权威的消息来源"一般会假托一个权威机构或权威人物。如果是地震预报，一般声称消息来自地震局；如果是疫情预报，一般声称消息来自医院；如果是战事预报，一般声称消息来自部队。另外，各种预报谣言都有可能声称来自于政府、单位、美国之音或者其他发达国家的媒体。而所谓可靠渠道一般为"一位市委工作的朋友（或亲戚、同学、战友等）"，或者直接简化为"内部消息""可靠消息""接上级指示"等。

案例1：5月12日汶川地震，当天下午，许多网站都转发了一条据说来自于"人民网"的消息："中国地震局刚刚发布公告称，北京时间08年05月12日14点30分左右北京局部地区发生2级轻微地震，另警告在08年05月12日晚上22点至24点时间段北京局部地区还会有2-6级地震，望大家提前做好预防措施。"与此同时，重庆传言晚上会有较大余震，上海传言沪浙交界处将发生5.7级地震。

2."灾难迹象"一般都是已经出现的自然现象，多为夸张的叙述，这些现象被认为是可能预示灾难的异常迹象。

案例2："5月下旬，在山东平度出现了一种海量蛤蟆集体过街的场景，引来种种猜测。

因为处于汶川大地震后的敏感时期，人们自然会有某种警觉。当地地震部门也不敢怠慢，对近百个观测点进行监测，没有发现异常，要大家不必惊慌，认为出现蛤蟆集体上街可能与当时闷潮的天气有关。但是，还是有种种谣传，并且在传播这种不实消息过程中又加入了'地震部门已证实'的说法。我身边有位伙伴，就偏偏相信这类谣传，甚至说出在某日某时要发生地震，还不停地给亲友打电话要人家注意。杞人忧天地问该怎么办啊？"①「《谣言止于智者》，"泥土里的草根"博客http://blog.sina.com.cn/howami6787」

案例3：6月1日，徐闻县角尾乡沙土村一青年捕鱼归来，发现海边两棵约八米高的木黄麻树上爬满了螃蟹，这一情景让他惊恐万分。当天下午，几名村民带来水桶，将爬在树上的螃蟹全都抓回去。但随后的几天，仍有不少的螃蟹"前赴后继"，纷纷爬上木黄麻树的木枝上。当地海洋渔业管理和地震部门随即组织有关专家前往考查。据湛江市地震局监测技术人员表示，当地地震活动无异常显示，大量螃蟹上树，可能是由于今年气候比较反常，动物不太适应有关。②「梁盛《广东徐闻螃蟹集体"上树"权威部门称与地震无关》，中新网http://www.chinanews.com.cn/sh/news/2008/06-05/1273941.shtml」

案例4：6月初，黑龙江鸡西地区互联网上出现了"有人在鸡西街头看到蛇结队穿越马路，称当地将发生地震"的信息，经东北林业大学动物专家实地查看后，认为这一现象属动物的正常迁徙。①「孙娜《黑龙江省地震局："鸡西将地震"属谣言不要轻信》，中新网http://www.chinanews.com.cn/sh/news/2008/06-05/1273642.shtml」

以上三例中，动物的异常行为被当地民众看作了"灾难迹象"，但据生物学家介绍，这种动物集体迁移的现象可能只与气候相关，并不特别发生在2008年。那么，为什么这些现象在其他年份没有被当作灾难前兆，而在2008年却成了灾难前兆呢？显然，5.12汶川地震给许多人留下了恐震阴影，这种阴影本身就构成了地震谣言的"潜在语境"，如此，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被叠加到这一潜在的语境当中，共同构成下一次地震来临的灾难迹象。

又比如，2001年夏天，昆明周边地区相继发生了地震。5月24日阳宗海发生了4.2级地震，6月20日呈贡发生了3.6级地震，两次昆明均有震感，并且震中越来越接近小江断裂带，因此对昆明将有大地震的臆测日渐盛行，市民纷纷离家避震，昆明市鸡犬不宁②。「屈俊童、和飞、缪升《辟谣时效在减轻地震谣言对社会影响的作用》，《昆明理工大学学报》2002年05期」这一事件中，谣言所关心的是昆明地区的安危，而作为灾难迹象的阳宗海、呈贡等地的有感地震，作为潜在语境，在具体的一次谣言传播中可能被省略，但是，这并不影响我们把它作为谣言完全式的一项功能。

3."灾难趋势"是灾难迹象的延伸，表现为一种表面的、直观的时空走向，或者貌似必然的科学预测。比如，1986年是唐山地震10周年、邢台地震20周年，因为1985年下半年以来，全国多处地区发生了有感地震，于是，在传言中形成了"十年一周期，闰年多地震"的说法，认为1986年一定会发生一场大地震，上海、广东、云南等地相继出现了一批大地震谣言。

案例5：5月15日，陕甘地区有网民发帖称："美国地质勘探局官方网站上发布预报：四川汶川县地震震源向东北方向迁移，地壳已出现大范围持续破裂，未来两周陕西西安市、甘肃天水市等地可能连续发生七级以上强震。请当地居民提前预防，并迅速相互转告。"③「中新社北京5月21日电：《官方澄清陕甘近期或发生七级以上强震的网络流言》，中新网http://www.chinanews.com.cn/gn/news/2008/05-21/1257994.shtml」

案例6：5月底6月初，"这两天广州可能发生大地震"的传言开始在广州网民的QQ和人们聚集聊天中流传。据说5月底的广州媒体上有一篇关于天文与地震的报道，谣言引用报道说，每逢朔望前后，日、月、地三大天体接近一条直线，这时太阳与月亮的引潮力合在一起，对地球的引潮力比平时大得多。这种引力不但使海水发生潮汐现象，而且也使地壳发生像涨潮、落潮类似的变化，形成"固体潮"，它可以触发即将断裂的地壳破裂，诱使地震的发生。尤其是引文中的一段关于"广东天文学会预告：由于6月3日月球距离地球最近和太阳月球地球排成一条直线（朔）发生在同一天，而且两者相隔只有两个小时，这是十分少见的天文现象"的表述令很多人担心。④「曾文琼、何晓灵《广东地震局澄清地震谣传》，《南方都市报》2008-06-04」

由于这则谣言是在网络上传播的，所引发的恐慌就不止于广州地区，6月3日晚，在四川及其邻近的地区，许多城市的广场街道甚至道路上都挤满了夜宿的人群。

在谣言的表述中，似乎太阳月亮和地球三点一线必然要引发固体潮，而固体潮必然引发地壳断裂，这种貌似科学的预测就是一种典型"灾难趋势"的表述⑤。「其实，这则谣言的内容，完全采自《北京晚报》记者王润在2005年1月10日的一则报道《太阳月亮地球今天成一线，和地震无必然联系》，不知道什么人从网上把这则"旧闻"扒了出来，改头换面，把2005年1月的时间调至2008年6月，变成了一则地震"新闻"」

1986年地震谣言的依据是十年一周期的"时间趋势"，案例5的依据是向东北方向迁移的"空间趋势"，案例6则依据了所谓的"科学预测".

更多的情况是，许多预报谣言在简短的言语中可以同时包含"权威的消息来源"与"灾难迹象""灾难趋势"三部分信息，从而使这类预报谣言看起来更加真实可信。

案例7：5月13日始，一则QQ群发的消息在福建沿海的腾讯网民间广为流传："消息：新中国初期，李四光预测中国60年内将有4次特大地震，预测地点分别是在唐山、台湾、四川、福建，现在前三个地方都应验了，还有一个地方没有发生，就是在福建。在这次地震中，我们流了太多的鲜血和眼泪，我们希望悲剧不要再重演，至少把伤害降到最低最低。

因此，我倡议所有看到这个留言的同学都可以自己去查一查防震防台的一些方法和措施，并向家里和周围的人宣传。"①「这则谣言最早在腾讯QQ中群发，后来被贴到一些校园BBS 上，流播甚广，厦门的网民传说震中在厦门，泉州的网民则传说震中在泉州」

案例8：5月14日，太原市公安局网监干警发现，有太原网民在"百度贴吧＞太原吧"以《李四光预言的四大地震带只剩太原了》为题发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