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庆全:《苦恋》风波始末」正文
白桦的电影剧本《苦恋》发表在1979年9月出版的《十月》第3期上,据此摄制的电影改名为《太阳和人》,导演是长春电影制片厂的彭宁,在1980年底完成。这是一部中国人耳熟能详却没有看过的电影,介绍这部片子,还得根据文学剧本《苦恋》。
剧本写了画家凌晨光一生的遭遇。在旧中国,少年凌晨光虽家境贫寒,但很有才华,得到不少人的器重。青年时,被国民党抓壮丁,被船家女绿娘搭救,彼此相爱。后来,凌晨光因反对国民党被特务追捕,逃到国外。在美洲的某个国家,他成为著名的画家,绿娘也来到美洲,有情人终成眷属。祖国解放后,凌晨光夫妇返回祖国。在轮船驶入祖国领海看到五星红旗之时,他们的女儿降生了,并取名为“星星”。回到祖国享受了短暂的快乐时光后,十年“文革”浩劫来临,凌晨光一家的命运堕入谷底:全家人被赶到没有窗户的昏暗斗室。在凌晨光生日那天,他被打得遍体鳞伤。女儿星星觉得在这个国家已经不能容身了,决定和男朋友到国外去。凌晨光表示反对,女儿反问父亲:“您爱这个国家,苦苦地恋着这个国家……可这个国家爱您吗?”凌晨光无法回答。此后,凌晨光被迫逃亡,成为一个靠生鱼、老鼠粮生活的荒原野人。剧终时,雪停天晴,凌晨光的生命之火已经燃尽,他用最后一点力量,在雪地里爬出“一个硕大无比的问号”。
从剧本发表的1979年9月到1981年10月,围绕这部电影持续了两年的争论,并在文坛上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最初的争论
早在电影剧本发表后,就引起了文艺界的争论,也引起了中宣部的注意。时任中宣部部长的王任重听到这些争论后,要求文化部主管电影工作的王阑西和陈播关注这部影片的拍摄。现在保存下来的当年陈播的一封信(写于1980年4月24日),就是因王任重的询问,给时任中宣部文艺局局长的贺敬之和副局长李英敏的答复。信中写道:
我找了几个看过剧本的同志谈。认为:
一、这个剧本想写“四人帮”对知识分子的迫害,剧中不仅写了对画家晨光一家的迫害,还有对诗人、教授的迫害,逼迫他们过原始人、野人的生活,只能长期隐藏湖荡吃生鱼、鸟蛋为生。写了画家一生,热爱祖国、忠贞不渝、坚强不屈的性格。从这点说来,有一定意义。
二、作者在探索“电影诗”,追求电影所表达的一种新的样式和风格,这种想法也是好的。
三、作者想通过艺术形象隐藏自己的倾向,而不是说出来的,这种艺术探索是可取的。
四、对于剧本有以下几点看法:
1.整个剧本的构思与艺术形象的表现,使人感到在影片拍成后是悲怆的情调,这个剧本没有反映出“四人帮”横行前,党对于知识分子总还是重视的,(虽然有“反右”扩大化的问题),归国华侨中有许多人、许多知识分子是受到重用,也发挥了他们的为祖国服务的才能。这个分镜头剧本在结尾,写了晨光在粉碎“四人帮”之后,在雪地里爬行,寻找他的人们发现他时,他已经是在一个大问号的那一个点儿上冷却了身体,他用两手尽量向天空伸去,两眼睁着……这和文学剧本开头引了屈原的《天问》篇的话:“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是相呼应的,这样表现是不好的,使人感到在粉碎“四人帮”之后晨光却死去了,是为什么?没有解答,令人难以理解。
2.这个剧本大写雁在天空写成人字,从开头贯穿到晨光的死去,最后结尾是“一枝芦苇在风中晃动着,坚强地挺立着……”这种寓意是很含蓄的,放在“四人帮”被粉碎之后晨光死去了再现的,更加深了对死的渲染,这种手法也是值得深思和推敲的。
3.整个剧本所描写的,由于采用“电影诗”的手法,对于年代、时间,虽有所表现,但是,有许多使人看不明白,如晨光到天安门前贴一张屈原《天问》的画,背景是“白花山,白花海……”只能使人联想“四五”事件;粉碎“四人帮”前后也是分不清的,还有一些其他情节不一一说了。
4.据说长影对这个剧本,有不同意见,导演彭宁同志曾将拍过的两本样片,请夏衍同志看,夏衍同志因看其他影片,稍看了样片,夏衍同志说,我未看过剧本,不好发表意见。(看过样片的人认为,样片的调子低沉,主人公晨光是在雪中爬行,最后死掉,脚手朝天,有人打了火把来找他)。
4月28日,贺敬之将陈播信转给王任重:
任重同志:关于影片《苦恋》的情况,文化部电影局的陈播的同志写了这个情况和他们处理的意见。我建议你、周扬同志和我们一起调看一下这部影片的样片。可否?请批示。
当天,王任重批示说:
敬之转周扬同志,这部片子我看不要演,如看也可以看一下,请夏衍同志也看看。
5月17日,周扬让秘书露菲转告贺敬之的秘书张作光:调《苦恋》看一次,看时要把夏衍请上。
5月21日,王任重与中央书记处的领导一起看了样片,“大家都反对拍这部电影”,但是,显然也有人提出了修改后拍摄的意见。所以,王任重告诉王阑西和陈播,“修改不好电影剧本,就不要拍”(注:1981年8月25日王任重致周巍峙的信,见下文。)。
根据这样的意见,文化部电影局便开始组织修改这部影片。但是,导演彭宁思想不通,只是将结尾凌晨光趴在大问号那一幕改掉了,其他基本没动。无奈,陈播只好报告中宣部。王任重很慎重,他提议,请中央党校和军队的人来看看,意思是让这两部分观众来说服白桦,对影片进行修改。
在此期间,白桦和彭宁又找到电影家协会,借了放映间放映该片,寻求支持;1981年1月召开的“电影创作和理论座谈会”上,又放映了该片,多数人对其持肯定或基本肯定的态度,有的给予很高赞扬,认为影片深刻地批判了现代个人迷信,并真实地概括了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
面对着一方面是一片叫好声,另一方面是文化部要求继续修改的局面,白桦想到要让中央高层领导看看这部片子。1981年1月10日晚,他找到胡耀邦,“惟一的要求是请他看看片子”,但胡耀邦拒绝了他的请求(注:白桦:《我所见到的胡耀邦》,载《怀念胡耀邦》第3集,221页,香港亚太国际出版有限公司,2001。)。
而在文艺界领导层之间,对这部片子的看法也有重大的分歧。
周扬、张光年、夏衍、陈荒煤等人,与王任重的意见一样,不枪毙影片,促使作者修改。林默涵和刘白羽虽同意这样的意见,但仍有自己的看法――张光年日记中有生动的记载:
(1981年)2月23日,上午到周扬家开碰头会,着重谈了白桦的电影《太阳和人》修改问题,取得一致意见。但白羽、默涵咄咄逼人,碰得夏衍老头气恼不置。(注:张光年:《文坛回春实录》(上),224页,海天出版社,1998。)
从这则日记可看出,在当时,最起码是意识形态领导部门中的部分领导,对于处理“《苦恋》问题”是相当慎重的,而且,对于《苦恋》的“修改”(即“挽救”)已经基本“取得一致意见”,但是,从张光年笔下刘白羽、林默涵“咄咄逼人”的表现来看,刘、林是有自己的想法的,或者说不愿就此罢休。刘白羽时任解放军总政治部文化部领导,这也是稍后的“《苦恋》风波”最先起于《解放军报》的重要原因。当然,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是,《苦恋》的作者白桦是部队作家――武汉军区,这也使得《解放军报》对于他的批评“师出有名”。
在此前后,主持编辑《时代的报告》的黄钢等人首先发难,将《太阳和人》产生的过程写成报告,送给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要求中纪委介入。中纪委讨论后,对此事的处理也是很慎重的。中纪委打电话给中宣部,询问是否要中纪委出面来处理。王任重征求周扬的意见。周扬则召集一个小会讨论。会议认为,中纪委不应介入此事。随后,王任重根据周扬等人的意见回复中纪委:电影正在修改,还是由文艺工作的领导部门来处理,不然会使文艺界更紧张了。
3月27日,邓小平在与解放军总政治部负责人谈话时,讲到第八个问题时,谈到了《苦恋》:
对电影文学剧本《苦恋》要批判,这是有关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的问题。当然,批判的时候要摆事实,讲道理,防止片面性。(注:邓小平:《关于反对错误思想倾向问题》,《邓小平文选》第2卷,382页,人民出版社,1994。)
以此为契机,《解放军报》和主要由几个老军人主持的《时代的报告》,开始酝酿对《苦恋》的大张旗鼓的批判文章。
《解放军报》与《时代的报告》遥相呼应,《文艺报》和《新观察》发出不同声音
4月17日,《解放军报》在头版头条发表题为《坚持和维护四项基本原则》的“社论”,其中有近三分之一的篇幅专门批评了文艺界的“违反四项基本原则的现象”和“资产阶级化自由化的倾向”。
4月18日,《解放军报》发表部队读者批评《苦恋》的三封“来信”。 三封“来信”的具体内容不管有何差异,其基本精神都是对前日“社论”的拥护,为其提供“公然违反四项基本原则”的实例。其中来自白桦当时所在的“武汉部队”的信――《一部违反四项基本原则的作品》,不管从题目还是从内容来看,都较其他两封来信严厉。这封来信并提出了这样的吁请:既然《苦恋》“这个剧本和党中央一再提出的四项基本原则的精神背道而驰”,“希望报刊展开批评,使人们具体生动地看到:什么样叫违反四项基本原则,怎么样才能更好地坚持和维护四项基本原则”。
有了前日“社论”的“造势”,又有了今日“读者来信”的响应,发表一篇长文对《苦恋》进行批判也就顺理成章了。
4月20日,《解放军报》发表了署名为“本报特约评论员”的文章《四项基本原则不容违反――评电影文学剧本〈苦恋〉》,指出《苦恋》“散布了一种背离社会主义祖国的情绪”,是“借批评党曾经犯过的错误以否定党领导下的社会主义国家,否定四项基本原则,这绝不是爱国主义,而是对爱国主义的污辱”,“它的锋芒是指向党,指向四项基本原则的”。
随后,《北京日报》、《时代的报告》、《文学报》、《红旗》、《长江日报》、《湖北日报》(后两份报纸均为白桦武汉军区所在地的党的机关报),也发表了对《苦恋》的批判文章。黄钢等人主持的《时代的报告》增刊,不但发表了黄钢以“电影文艺评论员”的身份写的《这是一部什么样的“电影诗”?》,而且还再次发表了《苦恋》的剧本,以供批判用。
《解放军报》和《时代的报告》等媒体的密切配合,确实在社会上产生了极大的影响。那时,“文化大革命”这场浩劫刚刚过去,人们对“文革”的创痛仍记忆犹新。面对《解放军报》上纲上线的批判,人们不用太怎么打开记忆的闸门,江青借助于林彪这个“尊神”从军队获得支持的种种就会浮现在眼前,“文革”开始时该报的种种作为也会历历在目。所以,知识分子们在惶恐的同时,更多是压抑不住的反感甚至是愤怒,甚至感到“好像又回到了50年代或‘文化大革命’前夕”(注:贾植芳、任敏:《解冻时节》,350页,长江文艺出版社,2000。)。
周扬等人不赞成对《苦恋》展开一场“批判运动”的粗暴做法。在《苦恋》风波开始的3月,周扬就对此提出过批评(注:张光年:《文坛回春纪事》(上),266页,海天出版社,1998。),此后,周扬也一直没有改变这样的态度。顾骧告诉我:
对于《苦恋》事件,周扬同志的意见为三条:一、白桦是一个有才华的作家,但作品《苦恋》有错误,可以批评;二、应该对作家采取帮助的态度,帮他把电影修改好,而不是对作品采取“枪毙”的办法;三、批评应该实事求是。周扬这三条意见在不同场合说过,也受到不少指责。他说了一句“白桦还是有才华的”像惹了祸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