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皓明:陈凯歌案件:一个戏剧美学问题」正文
您相信吗?我昨天第四次看了陈凯歌的大作《荆轲刺秦王》。又一次我带着轻轻的投入 从头看到尾,又一次我没有中途跑掉。我的缺乏耐性的天性被它这样征服令我吃惊。这 样的作品是多么能使人完善啊!让人自己都能从而成为一部“大作”――我每一次都真 的觉得,在我看《荆轲刺秦王》时,自己都变得更是个哲学家,变成一个更好的哲学家 :变得如此崇高、如此充满灵感、如此日耳曼、如此宏大……
――但愿我真的能这样评价陈凯歌的《荆轲刺秦王》!可惜我却不能,我只是把尼采的 《瓦格纳案件》(Der Fall Wagner)的开头赞扬法国比才的《卡门》的话改了头换了面 而已。我这样把尼采的皮活剥来是为了翻着穿:我要把尼采文章中所批判的瓦格纳换成 陈凯歌,并且把他对瓦格纳的赞誉与诋毁反过来用在陈凯歌身上。尼采顶礼那位体现地 中海精神、热爱生命的比才以损过于沉重、过于宿命、过于德意志的瓦格纳的地方,正 是我苛求陈凯歌不够悲剧、不够自信、过于迁就流俗和常情的地方;尼采对瓦格纳的阴 暗有多恼怒,我就对陈凯歌的妥协媚俗有多遗憾。然而在这些逆反的对应之外,我们也 有正向的共同之处:正像尼采通过公布他对瓦格纳由崇拜到抗议的心理历程表现出对那 位“综合艺术”大师深刻的理解与鉴赏那样,我在这里为陈凯歌立案也说明了我对他的 艺术的异乎寻常的看重。
我这样看重陈凯歌的艺术是有原因的,因为《荆轲刺秦王》是一部划时代的作品。它 的划时代意义是显而易见的:在这之前我们有过任何形式的这种历史剧吗?没有。为什 么这么说?因为它不是那种彻底消灭了悲剧因素的旧式三国戏那样的武戏,甚至连传统 的《霸王别姬》都跟它毫无共同之处,它更不同于近年来充斥电视的那些古装戏。与所 有这些不同的是,它是含有高悲剧因素的历史剧,是莎士比亚的《亨利四世》三部曲和 《亨利五世》一台演下来,嬴政就是哈尔王子;它又是《马克白》,秦王本人就集马克 白及其夫人于一身。这样的帝王宫廷戏我们有过吗?没有,绝对没有。就凭这一点,《 荆轲刺秦王》也将会在中国的戏剧电影史上占有一个不灭的地位,在某种意义上,它可 以比黑泽明移植《李尔王》的《乱》更莎士比亚,更悲剧,而在中国的背景下,就根本 没有可以拿来同它比拟的东西。
陈凯歌力图把《荆轲刺秦王》制造成命运和虔敬与一切世俗因素冲突的悲剧。电影一 开场时少司正对嬴政的警醒:“秦王嬴政,你忘了秦国先君一统天下的大任了吗?”就 是命运的召唤,是秦王内心使命感的外化表现。就为了这一点我要无尽地感谢陈凯歌在 我们这个到处以替边缘化的群体请命为名摧残宏大叙事的自杀式道德充斥的时代,为霸 权张目;我要无保留地为陈凯歌在三十多年前评法批儒之后儒家思想在思想界几乎全面 复辟的今天重新为秦始皇树立一座丰碑而叫好;我要为陈凯歌不得不表现的与他本意相 违的反道德主义效果而喝彩;我要在批评家和记者们一致宣判这出戏的失败和无意义的 噪声响过之后,发出孤独的鼓励之声。我要对陈凯歌说:你大胆地往前走!我这样鼓励 他并不是因为《荆轲刺秦王》完美得无懈可击――不,远不是这样,它其实问题深重, 它甚至于就是一场――如批评家们宣判它的那样――让秦王得胜却让陈凯歌惨败的滑铁 卢。然而它的问题甚至失败不是因为陈凯歌选择了一个错误的题材,而是因为他缺乏自 信、他不彻底、他的妥协、他无济于事的媚俗的努力。
《荆轲刺秦王》,尽管它的缺陷和犹豫,甚至正因为它的缺陷和犹豫,展示了以儒家 的仁义伦理为代表的道德主义的无效;它还展示了儿女情长在更高的命运与虔敬前的失 重。这是因为即使把所有的牺牲、杀戮和流血都计算在内,嬴政所代表的仍然是生命, 而所有同他对立的力量,特别是在它们背后抽象的儒家伦理与被教授批评家们错认为是 浪漫主义的儿女情长,代表的是僵化与死亡。嬴政是权力意志的化身和体现,效果历史 早已为他那一代人所作出的一切牺牲、所遭受的一切艰辛正名了。相信有朝一日里耶秦 简将会比万里长城和兵马俑更强有力地显示秦始皇留给历史的伟大遗产。而后世儒家在 促使帝国僵化与腐朽方面所负下的不可推卸的责任,使得“焚书坑儒”成为秦始皇最有 远见、最宏图大略的举措之一。两千多年后的今天我们只能为其行动的不彻底而扼腕, 以至于后世仍然产生了无数儒家欺世盗名的“知识分子”和奸佞,并且由他们来塑造民 族的意识形态和书写历史。
然而,对《荆轲刺秦王》最严厉的批判就是,我这里所有嘉奖陈凯歌的地方几乎都不 是他在《荆轲刺秦王》里刻意要表达的。他着意的地方恰恰都是站在权力意志对面的势 力。这种势力由母后、 、赵女和燕太子丹等人来代表。在他们身上, 陈凯歌倾注了激情与同情。但这种同情放错了地方。这种放错了地方的同情最荒唐的场 面出现在 兵变失败后被处决前对他的情人母后的表白:“我们不过是 我想做你的男人,你想做我的女人。”陈凯歌在这里不是想说 至死都 想蒙蔽他的情人,因为陈凯歌是让王志文发自肺腑地说这一段话的,而且 从未显示出他有那么深的心机。事实上, 的这段沉痛之言是陈 凯歌自己让自己相信并打算让观众也相信的不折不扣的谎言。因为 所有的行为――他同母后想要让他们的孩子继承王位的计划、他在宫中的阴谋以及他发动的兵变,都说明他无论做什么都是政治的,都是有生死攸关的政治后果的。他临死前的这段话不能为他和他的情人赢得同情,他无法让秦王或者观众相信他和母后的关系是自然的、无辜的、伊甸园里的。正相反,它只能愈发证明秦王及时的出击是英明果断的。这使得甚至秦王灭掉他自己的那两个同母异父的兄弟也不带有悲情因素和陈凯歌力图制造的残忍效果:因为我们清楚秦王的做法只是正当防卫。
可是问题在于,如果没有别人相信他这套话, 自己是相信的,陈凯歌是信的。这种谎言同“爱好和平”、“人民友好”等宣言一样,是一种只有自己相信、因而只能给自己缴械、却无法令别人相信、无法给别人缴械的谎言。正是这种除了自己以外别人都不相信的谎言暴露了陈凯歌最终的盲点,使得他无法成为姜文那样对这种自欺、却无法欺人的谎言以及这种谎言背后深刻的意识形态进行反思和批判。无论陈凯歌还是 都没有从道德主义的幻觉中觉醒。可是陈凯歌应该意识到,对沉迷于这种幻觉中的人以歼灭不构成悲剧冲突、也造不成悲剧效果。正相反,它只能反过来证明,能洞察到这种道德主义的虚幻性和虚假性的人,当他的意志能够同这种洞察相称时,他的行为就是正义的,他的人格就是超人的,他所代表的就是生命和生命的力能,他对道德主义及其代言人的毁灭就是高屋建瓴、摧枯拉朽。
道德主义的幻觉把世界乃至宇宙想像为依照伦理而构成的一个有序结构――“礼者, 天地之序也”――这种伦理的世界给予相信它的人以子宫般的安全感。在这种幻觉里, 不仅人,连自然也都被伦理化了――“春作夏长,仁也;秋敛冬藏,义也”。自然中不 仅那些对他们有威胁的力量被这种伦理秩序驯化了、无害化了,连对他们漠然的也被“ 感化”了,成了依照和服从令他们感到安全和温暖的伦理秩序的一部分。在这种伦理主 义中长大的人对世界有一种伦理的期待,当他们遭遇秦王嬴政所体现的自然的生机勃勃 、自行其是、强大而漠然的势力时,他们先是宁可不相信它,宁可忽视它,宁可小觑它 ,而当他们最终被自然的强大势力压垮时,他们就诅咒它、詈骂他。你们记得《荆轲刺 秦王》里有多少人喊了多少次“天杀的嬴政”吗?这是伦理道德对为它所无法把握、无 法控制、无法理解的自然力的绝望、软弱和可鄙的呼叫。我听到这种詈骂就像听到了无 赖任性、被父母的愚昧的溺爱所放纵的孩子突然失去父母的保护、在敌对的外力面前懦 弱、没出息的哭喊。这样的哭喊没有一点悲剧性。对这种呼喊有任何同情之情都是不值 得的。不幸的是,陈凯歌恰恰诉诸了让这样的孩子出场哭喊这种低级的噱头。无论是母 后还是赵女替这些孩子诅咒秦王,都只能激起我对这些牺牲品的鄙视和厌恶。
《荆轲刺秦王》作为戏剧的失败就在于它企图在秦王与阻止他实现其雄图大略的道德 意识形态之间挖掘悲剧的因素,而不是在相冲突的不同的生命意志之间挖掘悲剧的因素 。在生命与死亡之间其实不存在抉择,因此当代表僵化与死亡的势力被代表生命与力能 的势力歼灭时,不会产生深刻的悲剧感。然而由于前者用虚假的伦理逻辑来贬低和诬蔑 后者,年深日久,生命和生命力能的名声就被它的诬蔑者败坏了。代表生命的反而要被 加上良心的负担,对体现着死亡与僵化的伦理的冲击就虚假地成为生命中最大的和最悲 剧性的冲突――这是陈凯歌以及无数不如他的艺术家们美学盲点的根源,这也是为什么 ,在庸俗的史书里和在陈凯歌的电影里,秦王被刻画为一个阴郁刻毒、狡诈多端的小人 。
在当代的艺术家里,我看不到有谁比姜文更深刻更刻骨地意识到了力图置生命于死地 的伦理势力在生命的力能面前最终将无可挽回地失败的必然性,有谁比他更透彻地看穿 了伦理的诅咒的无力和色厉内荏,有谁比他对伦理势力的失败更不报有任何感伤之情。 他的《鬼子来了》中的鬼子同秦王一样,都代表了生命和生命的力能。只是鬼子不再是 一个个体,而是一个权力意志体现在一个最大的群体之中。权力意志在一个最大群体中 得到有效率的体现就是所谓的现代性。在这个有机体一样高度有效地体现出的权力意志 面前,化身为那些河北老乡的自欺而无法欺人的伦理幻想最终被证明为死无葬身之地。 在这个现代性面前,伦理主义的虚假性和自欺本质暴露得一览无余。姜文的深刻就在于 他对使这种伦理主义血腥破产的生命的力能不做任何伦理的诅咒,对为这种力能所歼灭 的为伦理主义所教化了的个体不抱任何同情。在姜文那里,既没有 , 也没有赵女。电影结尾处主人公最后被他所释放的日军士兵亲手枭首就不带有任何道德 谴责因素,因为那个士兵在执行一个由战胜者一方发出的军令,因此既不负有任何道德 的责任,也不负有任何法律的责任。他的行为只说明了高度有效率地集体化了的权力意 志在任何情况下都将歼灭旨在扼杀生命的伦理主义。那个彻底浸淫于伦理主义之中的主 人公的灭顶之灾最雄辩地说明着伦理意识形态所造成的伦理期待是多么有害、多么具有 毁灭性。《鬼子来了》这部电影宣布,伦理主义的破产是万劫不复的。
可是陈凯歌在表现了生命的力能的权力意志面前却害怕了、不安了。他不敢把作为权 力意志化身的秦王生着交给我们。他怕他太鲜活、太血腥。他怕
如今要是大位大天使,那危险的,自星座后面
仅仅向下朝我们挪动一步,我们的心脏都
会提起来令我们毙命。
他要用仁义礼智信的作料包裹和浸泡新鲜的、血腥的秦王嬴政,然后再煸他、炒他、 煮他、炖他,子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不是吗?跟孔子一样,陈凯歌要le cuit, 不要le cru,以免叫弱胃的他和他的观众消化不良。
然而,要知道,对于生命的权力意志来说,没有静止的存在,它的上升就是存在。甚 至还在母体中的时候,权力意志以上升为存在就已经开始了――
……哦,母亲,不是
在你的身体里已经开始了他那雄霸的选择了吗?在那里
成千上万个在你的子宫中酿造着想要是他,
可是看哪:他攫获了并融化了――,选择了并能够了。
而如果他摧毁了梁柱,那是因为他从你身体里的
那个世界冲出进入了这个更狭窄的世界,在里面他继续
选择着和能够着。
――英雄就是这样非伦理的,因为雄霸的选择就是他的存在。
不能说陈凯歌感觉不到秦王作为史诗英雄的审美价值。他的确感觉到了在秦王嬴政的 故事里,含有某种崇高的东西、某种几乎是悲剧的东西,虽然他无法清楚地认识到那些 崇高的和悲剧性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在哪里。在这个意义上陈凯歌比许多其他的艺术家 要深刻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