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隆基:忠实原著,超越原著」正文
电视连续剧《三国演义》是根据我国古典文学名著改编的。鄙意以为,把古典文学名著搬上屏幕,要想获得成功,都必须坚持两个基本的美学原则:一是忠实,一是超越。所谓忠实,是指忠实于原著;所谓超越,就是超越于原著。古典文学名著《三国演义》是一部历史题材的小说。把《三国演义》改编成电视连续剧,一开始就受到双重的制约:既受到三国历史的制约,又受小说原著的制约。然而,从三国历史(公元184年到280年)到《三国演义》成书(元末明初,约1368年左右),其间经历了一千多年,从《三国演义》正式出版(初刻本在明嘉靖元年1522)到现在又过去了四百多年,将《三国演义》搬上影视屏幕,必须进行两个超越:从历史到现实的超越,从语言的想象艺术到视听综合艺术的超越。我认为,《三国演义》电视连续剧在实践忠实与超越这两个美学原则方面,都取得了相当可观的成就。它是一部有相当深度和力度的成功之作。但是,忠实与超越的丰富内涵远远超过于字面意义本身。究竟怎样是忠实?怎样是超越?忠实,要忠实到什么程度;超越,要超越到什么程度?忠实与超越如何把握其分寸?等等。这中间包含着很丰富的辩证内容。我认为,《三国演义》电视剧的成功表现在这两个方面,缺陷与失误也体现在这两个方面。真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下面,我就从这两方面谈点具体的意见。
关于忠实于原著
《三国演义》剧组一开始就把忠实于原著作为改编的指导思想,我以为是非常明智,非常正确的。据有关资料介绍,编剧们开始时对这个问题的认识并不一致,有点各行其是,各从所好。喜欢曹操的把刘备骂一顿,喜欢刘备的把曹操骂一顿,后来在剧组的干预和坚持下,才得到了统一,即统一于罗贯中的历史小说《三国演义》,只能按照罗贯中的路子走。我认为这个指导思想非常重要,它为改编的成功,奠定了坚实的思想基础。
要不要忠实于原著,不单纯是个做法的问题,而是一个理论问题。《三国演义》作为一部古典小说名著,四五百年来一直流传不衰,它影响着不同时代数以亿万计的读者,始终保持着不朽的艺术魅力,这是什么原因?在《三国演义》中,精彩的不是三国时代的历史。在中国数千年文明史中,春秋战国,楚汉相争,隋末起义,元末割据,精彩的段落有的是,何以只三国纷争引起人们如此大的兴趣?写历史的小说也多的是,《东周列国志》、《封神演义》、《西汉演义》、《东汉演义》、《东西晋演义》、《隋唐演义》、《说岳全传》……数不胜数,何以只《三国演义》具有永恒的艺术感染力?这是因为,在《三国演义》中凝结着、积淀着某种历史文化精神,这就是中华民族对历史的反思的思想和审美理想。三国时代的人物和事迹,在民间经过了上千年的流传,经过了无数民间艺人的讲说和传唱,逐渐凝固、定型,最后经过罗贯中的再创造,产生了《三国志通俗演义》的文本,到了清初,又经过毛纶毛宗岗的修订,遂成为《三国演义》的定本。从这以后,说书也好,戏曲也好,一以《三国演义》为准的。因此,《三国演义》作为文学名著,是历史选择的结果。它是定型化了的历史文化遗产。现在把它改编成电视连续剧,搬上屏幕,也就是对这一文化遗产进行传承和发扬的问题。既然如此,不忠实于原著,还能忠实于甚么呢?如果随心所欲,另搞一套,或许能称之为“新编三国演义”,却不能称为“据古典文学名著改编”。
电视剧以毛宗岗本《三国演义》作为改编的依据,我认为从总体上看,也是好的。因为嘉靖刊本《三国志通俗演义》虽更接近于罗贯中的原著,但本身确有许多缺陷,如诸葛亮曾打算在上方谷把魏延与司马懿一同烧死,使诸葛亮的形象分裂,不太统一,等等。毛本《三国演义》强化了原著中的正统观念,但也删除了原著中的奏议论赞等非文学因素,使原著中的形象更加统一,文辞更加精警,因而取代原著,成为近三百年来广泛流行的定本。京剧与各个地方剧种、民间说书都据此本改编,它已为广大民众所接受。因此,电视剧以毛本《三国演义》作为改编依据,编导们所谓忠实于原著实际忠实的是毛本《三国演义》,这点亦无可厚非,但如果把罗贯中原著(即嘉靖本)中许多生气勃勃的内容也加以遗弃,却是可以商议的。由上所说,所谓忠实于原著,最重要的是要忠实于原著中所蕴含的历史文化精神和审美理想,因为这是艺术感染力的精神源泉。在《三国演义》中,这种历史文化精神和审美理想即爱刘憎曹的思想倾向性。我们知道,历史讲求客观而公正,文学追求的却是主观和情感。陈寿在《三国志》中,虽以魏为正统,但对魏、蜀、吴三方的人物,却是尽量客观公正的进行描述,尽量不表露自己主观的爱憎感情。而在《三国演义》中,爱刘憎曹却成了小说的灵魂。爱刘憎曹不单纯是作家罗贯中的一种主观观念,而是三国故事在民间长期流传过程中凝聚起来,渗透在人物故事、情节各个方面的一种情感。它虽然以一定的思想观念为前提(比如刘备的仁民爱物,曹操的残暴、奸诈),但毕竟是情感化了的思想,它能够直接激发人们的爱憎情绪。爱刘憎曹体现了封建社会中中国民众对和平、统一的愿望,对仁政贤君的理想和对奸诈暴政的憎恨。而刘备、关羽、张飞、诸葛亮、曹操等不过都是这种审美理想的载体和符号表现。《三国演义》电视连续剧不仅继承了爱刘憎曹的思想倾向性和审美感情,同时还通过视觉形象将这种感情作了强化渲染,因此,《三国演义》电视剧给观众留下了很多的动人情景和感人场面,诸如“桃园结义”、“古城会”、“关羽之死”等等。象张飞失去徐州之后,在一个雨夜,只身来到刘备的帐篷,关羽连珠炮一般的责问他,张飞羞愧难当,拔剑要自杀,刘备打了他一耳光,夺下剑,然后兄弟抱头痛哭。这些场景处理,通过气氛、音乐的渲染,演员的出色表演,的确非常动人。又如关羽死后,张飞痛不欲生,满腔悲愤。导演设计了一个镜头,让张飞在薄暮时分,背对观众,跪在山沿,双手伸向苍天,面对群山幽谷呼号。此情此景,真是让人感到凄怆欲绝。可以说,电视剧在传达原著的历史精神和审美情感方面,不仅做到了忠实,而且实现了超越。
《三国演义》电视剧对原著的忠实,还体现在保持了原著的基本的情节结构,使人物性格鲜活地呈现在观众面前。作为文学名著,一个重要的标帜就是塑造出一批能永久活在读者心中的典型人物。《三国演义》小说之所以能持久地打动人心,就是因为它写活了一大批人物形象。现在把小说搬上屏幕,能否让人物活起来,就成为改编成功与否的关键。不要认为有了演员扮演人物,这个人物就一定活起来。他如果没有富有特征的语言和行动,没有精神,即使他有血肉躯壳,他也可能如平淡的文字符号一样没有生命力。我们说《三国演义》电视剧获得了成功,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刘备、关羽、张飞、诸葛亮、曹操等主要人物不仅造型生动,符合人们的想象,而且性格丰满,鲜活传神,在观众面前站立起来。特别是曹操和诸葛亮,现在大体可以断定,是塑造得极为成功的艺术形象。
关于超越于原著
将古典文学名著搬上屏幕,光执行忠实的原则是不够的。如果机械呆板地照搬原著,使电视剧仅仅成为原著文字的图解,成为活动的连环画,这种改编当然意味着彻底的失败。因此,改编文学名著还必须自觉地执行超越的原则:一是要用时代精神对原著进行新的阐释,一是要突破原有艺术形式的约束,按新的艺术形式对原著内容进行改造。
历史具有继承性,但又日新月异,具有创造性。人们需要历史,是要以它作为今天的借鉴。因此人们在尊重历史事实的同时,总是要从今天的时代精神来理解它和对它重新进行阐释。《三国演义》作为一部历史题材的小说,其实作品中的历史事实,除了一些大节目如董卓之乱、官渡之战、赤壁之战、三足鼎立、三分归晋等与信史大体符合之外,其中大量的情节和细节都是作家虚构的。小说中人物和历史人物虽名性相同,然而性格却大相径庭,有的甚至面目全非。究其原因,小说不是信史,而是宋、元、明各个时代民众对三国历史所作的重新阐释。即从《三国演义》版本的演化来看,这种阐释也是不断进行的。在《三国志平话》中,开头有一个因果报应故事,说的是刘邦大杀功臣,韩信等在阴间上诉,于是玉皇断狱,令韩信转生为曹操,彭越为刘备,英布为孙权,刘邦则为献帝,三家瓜分了汉政权,报了含冤被杀之仇。《三国志平话》把三国鼎立解释成宿命因果关系,这是代表了宋元时期民众的一种历史观念。毛宗岗的《三国演义》删去了冤冤相报的宿命故事,却加了一段“话说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议论,这是毛宗岗对历史的一种循环论的阐释。比较起来,倒是接近于罗贯中原著的嘉靖本《三国志通俗演义》,既没有宿命因果故事,又没有历史循环论的观点,一开始便从宦官与外戚的争夺写起,是朝庭的昏昧酿成黄巾起义和董卓之乱,作者认为这才是导致群雄割据、三国鼎立的历史原因。显然,这种认识才更符合历史的唯物观点。我们今天来改编《三国演义》,当然要有更高更全面的认识。
《三国演义》电视剧在超越原著方面,我认为有以下几点较为突出:
一、电视剧具有古朴、凝重的历史氛围。作为历史剧,理应给观众以历史真实感。这是感动观众的一个前提。《三国演义》作为一部古典小说,它本身已成了历史。因此人们读《三国演义》的时候,只注重于书中人物故事情节,而对于书中叙写的礼仪、服饰、风俗等都不予考究。实际《三国演义》中有关的礼仪、服饰、器仗等很多已悖离历史的真实,加进了宋元时代乃至明代的器物。再加上《三国演义》是语言艺术,人们凭借文字符号转化为各自心中的人物形象,正所谓一千个读者心中有一千人哈姆雷特,而刘备、诸葛亮究竟是什么样子,却谁也说不清楚。至多也只能回忆起戏曲舞台上的虚幻的形象。现在经过《三国演义》电视剧组的辛勤的努力,我们得以从屏幕上直观地重睹汉官威仪。大至宫庭建筑,战场铺排,小至人物造型、服饰、礼仪,都力求复现汉代的原貌。因此看《三国演义》电视剧,观众可以感受到一种古朴、凝重的历史氛围。透过每一个画面,观众都可以看到一层深厚的文化意蕴。沉浸在这样的艺术境界里,观众也就不知不觉受到感染。这种艺术文化的感染力显然是作为语言艺术的小说远远不及的。比如歃血为盟,对历史文化缺乏了解读者在读到这一细节时,恐怕是无动于衷。但当他在屏幕上看到诸侯们伸出二个手指头蘸上鲜血,在脸上划出两道血印的场合,一种神圣、庄严、悲壮之感不能不油然而生。
电视剧是视听艺术。剧组在运用现代技术手段再现历史文化背景方面,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但也不是说非常完美,无懈可击。因为电视画面直观呈现在观众面前,因此每一个细节都难逃观众的眼睛。电视剧在这方面的漏洞和失误也是不少的。比如,有的观众已指出,刘备一顾茅庐时,隆中农夫耕田使用的是现在还在用的曲辕犁,而东汉时代,即使农业最先进的魏国,仍然是使用“双牛抬杠”的耕种方法。由此可见,作为视听艺术的电视剧在创造历史真实方面,任务是十分艰巨,同时也是非常重要的。
二、电视剧贯串了悲壮、深沉的艺术主旋律。《三国演义》小说本身具有悲剧色彩,因为它描写了三国由兴至衰的历史,三国谁也没有能统一中国,最后是由篡夺了魏国的司马氏政权统一了中国,这不能不说是一幕民族的历史悲剧。司马氏靠欺诈、掠夺起家,政治极端腐败,晋王朝把中华民族推入更加深重的灾难的深渊。《三国演义》也刻划了关羽、刘备、诸葛亮等英雄人物悲剧的死亡,但是书中浓厚的正统观念、天命神化描写多少冲淡了这一段历史和人物的悲剧色彩,比如关羽死后成了神等等。
《三国演义》电视剧的编导利用现代的声光技巧,使整个剧笼罩在一种深沉、悲壮的艺术主旋律之中。比如说那豪放、雄壮、苍凉的片头歌,那嘹亮、深厚的男声,人们听了一遍又一遍而不感到厌倦。相反地你细细品味,倒颇有一点渗透历史哲理的味。片尾歌则是相反相成,以婉转、低沉、轻盈的女声,诉说出绵绵不尽的伤感和幽思,低沉而不消沉,悠长而又意味无穷。
电视剧的战争场面非常壮烈,增强了全剧的悲剧色彩。战争无比地残酷、血腥。然而,战争又是走向和平、统一的必然步骤,因此,这种战争不同于豪强互相争夺和掠夺的屠杀。蜀军为恢复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