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运富:汉字的特点与对外汉字教学」正文
【提要】在对外汉字教学的实践中,师生普遍感觉难学难教。究其原因,通常认为在于汉字笔画多、字数多,所以难写、难记。其实汉字教学的难易是由汉字特点决定的,而汉字特点表现在形体、理据和功用三个方面。如果跟英文比较,汉字的形体呈二维方块,构形单位如何组合分布、字形与字形如何区别,是学习汉字的难点之一。汉字的理据体现为构件的功能及功能的关联,如何拆分构件并确定构件的功能和关联,是学习汉字的又一难点。汉字的功用多种多样,记录语言的单位有时是词、有时是语素、有时是音节,而且字的单位跟语言的单位不是一对一的关系,同字异词(语素)、同词(语素)异字现象普遍存在,严重影响汉字的正确使用和书面文献的理解,这才是汉字难学的根本原因或者最主要原因,应该成为汉字教学的重点。根据汉字的特点采取相应的措施,对外汉字教学可能会事半功倍。
【关键词】汉字形体 理据 功用 特点 教学
汉字已经成为世界性的交际工具,引起越来越多外国人的关注和学习。在对外汉字教学中,普遍感觉汉字难学,因为汉字笔画多、字数多,不容易记,不容易写。这果真是汉字难学的根本原因吗?我们认为还值得研究,最好联系汉字的特点来认识这个问题。汉字特点需要跟别的语种的文字进行比较才能认识,此事物与彼事物相比,比较结果所显示的差异就是特点。比较需要注意两点:一是比较对象,即拿谁跟谁比;比较的对象不同,所得的结果会有不同。二是比较角度,即谁的什么比谁的什么;比较的角度不同,所得的结果也会不同。下面我们针对英文来谈汉字的特点,然后根据汉字特点分析汉字难学的原因,以便采取有针对性的措施来提高汉字学习的效果。
一、汉字特点的比较对象
“比较对象”不能简单地理解为汉字跟英文比,而要具体确定汉字的什么成分跟英文的什么成分比。考察前人对汉字特点的研究,他们也是注重比较的,但比较的对象并不完全相同。主要有以下几种情况:
1.1 拿汉字的单字跟英文的字母比
苏培成(2001:32、12)认为:“要确定某种具体文字的性质,就要看这种文字的基本单位记录的是什么样的语言单位”。“汉字的基本单位是一个个单字,拼音文字的基本单位是一个个字母,而不是一个个的单词。汉字的单字是形音义的统一体,记录的是汉语的语素;英文的字母只有形和音,没有义,记录的是英语里的音素(音位)”。显然,苏培成先生是通过汉字单字与英文字母的比较,来分析两种文字的不同特点。
王伯熙(1984)主张通过比较不同文字的“独立符号”,给文字定性。他说:“所谓‘独立符号’,是指在记录一定的语言单位时不能再分析的符号。如记录词的方块汉字‘明’就是一个独立符号,它不能再分析了;若再分析成‘日’‘月’,音、义全变,所记录的就不是原来的语言单位了。”“英文中的b是记录音素的独立符号。”“各种文字的独立符号所记录的语言单位不同,其符号系统的性质也就有了区别。因此,可根据文字独立符号所记录的语言单位给文字分类定性。”可见王伯熙先生进行比较的“独立符号”也是汉字单字和英文字母。
拿汉字单字和拼音文字的字母进行比较,是中外很多学者通用的方法。现在的问题是,英文的“字母”能不能算作文字,能不能跟汉字的单字进行对等比较。根据“文字是记录语言的符号系统”这一基本定义,只有具备记录语言成分或单位的功能的符号才能称其为文字。语言有“音”“义”两个重要因素,语言中最小的语音单位是音素,最小的意义单位是语素。毫无疑问,英文字母不能表示意义,但一般认为,英文字母记录的就是英语的音素,所以英文字母就是记录英语的文字。其实英文的单个字母与英语的音素之间并不存在一一对应关系,很多时候单个字母并不标记语言中的音素,如字母“r”在单词“right”中可独自表示一个辅音音素,而在单词“work”“dirty”“sister”中则要与“o”“i”“e”分别组合成“or”“ir”“er”,才各自表示一个元音音素,在单词“tree”“drop”中,又分别与“t”“d”组合成“tr”“dr”才表示一个辅音音素。可见,英文字母并不就是音素,不是每个字母都有固定的音值,代表着固定的音素,所以我们学英语还需要国际音标的帮助。英文字母既不能表示意义,有的还不能直接记录音素,那就说明英文字母不能直接记录英语,所以英文“字母”只是生成“字”的“母”,本身并不是文字。
既然“字母”不是文字,那就不能代表英语的文字来跟汉字对等比较,汉字的特点也难以在这种不同类的比较中显示出来。
2.2 拿汉字的构件跟英文的字母比
裘锡圭(2001:11)认为,区分不同性质文字的根据是字符(指构成字的构件)特点而不是文字本身。他说:“语言有语音和语义两个方面,作为语言的符号的文字,也必然既有音又有义。就这一点来说,各种成熟的文字体系之间并没有区别。只有根据各种文字体系的字符的特点,才能把它们区分为不同的类型。”英文被定性为“表音文字”,是因为“英文的字符,即二十六个字母,是表音的,不是表意的”。汉字的字符包括意符、音符和记号三种,因此被定性为意符音符记号文字或意符音符文字。
裘先生把“二十六个字母”看成“英文的字符”(构件)而不看成英文的“字”,是有独到眼光的,但还不太准确。因为汉字的字符包括意符、音符和记号三种是从功能的角度就构成汉字的直接构件说的,而英文的字母本身没有固定的标音或表义功能,它要转化为构件(一个字母)或拼合为构件(多个字母)后才具有构字功能,才能跟汉字的“字符”(构件)对应。就是说,英文的“字母”不但不是“字”,也不是“字符”(构件)。所以裘先生拿汉字的构件与拼音文字的字母进行比较以探讨汉字特点并给汉字定性,也是不合适的。
2.3拿汉字的单字跟英文的单词形式比
高名凯、石安石(1999)认为:“无论哪种文字,都是以不同的形体去记录语言中的各个成分(即记录它的发音和意义)的,因而任何文字都具有字形、字音和字义三个方面。……目前大多数文字一般用一个字去记录语言中的一个词,俄罗斯文字、英吉利文字、法兰西文字等就是这样的。因此,这种文字中的每个字,都有一定的字形、字音和字义,从记录的音节数目来看,它既可能只有一个音节,也可能有几个音节。……而我国的汉字则是另一种情况,一个字原则上只记录一个音节。”(185页)
看懂这段话,就会知道高、石二先生是把拼音文字中记录一个词的单位看作“字”的,这样记录着一个单词的“字”可能只用一个字母组成,也可能用多个字母组成,英语文献中分词连写而形成的一个个自然单位就是一个个“字”。我们非常赞同高、石二先生的观点,因为只有这样的“字”才真正记录了英语,所谓英文是“线型文字”也正是针对分词连写的多个字母横向排列而成的“字”说的,如果“字母”就是“字”,那说每个“字母”都是“线型文字”就难以成立或者不符合人们心里的实际所指。
既然英文的“字母”不是字,那就不能笼统地说英文的26个字母比汉字的数量少,因为它们缺乏可比性。既然英文的“字”就是记录英语词的单位,那就不能说汉字的字数太多,因为汉字在每个时期的通用字种不过6000左右,常用字种只有3000左右,历代积累到一起的不同字种也应该在40000之内[1],而跟英语单词相应的英文的“字”却是海量的,甚至是无穷尽的。由此看来,单字数量众多不一定是汉字的主要特点,如果说汉字确实难学的话,其原因也可能并不在此。人们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印象,实在是因为没有找准比较的对象。只有把汉字的单字跟记录英语单词的书写形式对应起来比较,才能看清楚汉字的特点。
[1]目前收录字形最多的是《中华字海》(冷玉龙、韦一心,2000),有80000多,但绝大多数是同一个字种的不同写法,不能算独立的有计量和比较价值的“字”,如“户”“ ”“ ”应该算作1个字而不是3个字。
二、汉字特点的比较角度
确定了汉字特点的比较对象,就知道不能拿汉字的单字跟英文的字母比,也不能拿汉字的构件跟英文的字母比,而应该拿分格书写的汉字单位跟分词连写的英文单位比。但汉字的单字跟英语的单字并不是按字种一一对应的,例如汉字“书”可以跟英文“book”对应,而英文的单字“work”就没有合适的汉字单字对应,只能用“工作”两个单字来作意义上的对译,这就不是文字的比较了。所以要比较汉字与英文的不同,绝非字种的对比,而是在明确各自“字”的单位后进行“字”的属性的比较,这就是比较角度的问题了。
文字究竟有哪些属性,见解会不一致。就汉字而言,通常认为具有“形、音、义”三个要素。但实际上文字的“音义”是语言赋予的,文字在记录语言的时候一般有音有义,但也存在有音无义或有义无音的情况,所以“音义”不是文字必须同时具备的,而且它们同属于文字的功用层面,不宜分开跟“形”鼎足三立。另一方面,文字应该都有“理据”的属性,只是不同文字的理据方式不同而已。形体是外在可视的,理据是说明形体成因的,功用是形体的存在价值。因此,形体、理据、功用这三者是所有文字都具备的属性。彼此都有的属性才能站在同一角度进行有效的比较。
既然所有文字都具备形体、理据、功用三个方面的属性,那比较它们异同以显示各自特点的时候是选择一个角度进行比较,还是应该多个角度同时比较呢?这要根据研究的目的而定。如果只想说明某一方面的差异,当然可以选择某一个角度;而当我们说汉字具有什么特点的时候,实际上是针对所有汉字的所有属性而言的。因此,拿汉字跟别的文字进行比较来谈各自特点的话,也应该同时关照到各个方面,至少不应该拿某一方面的差异来代替汉字的总体特点。某个方面的差异只能说明某个方面各自的特点,如果以偏概全,把从某个角度观察得到的特点当作汉字的总体特点,就难免引起混乱和争议。因为对同一事物的观察角度可以多种多样,而不同角度的观察结果却往往是不一样的,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如果各人选择汉字的不同属性,从不同的角度去跟别的文字比较差异,然后说这就是汉字的特点,而且认为自己观察到的是唯一正确的结论,凡不符合的说法都是错误的,那么,关于汉字特点的种种表述和争议就必然地产生了。
例如上举裘锡圭先生认为“只有根据各种文字体系的字符的特点,才能把它们区分为不同的类型”。所以从构形理据的角度,根据英文字符的表音特点而把英文定性为“表音文字”,根据中文字符包括意符、音符和记号三种的特点而把汉字定性为意符音符记号文字或意符音符文字。但是,如果我们换一个角度来看汉字的特点和性质,可能就会得出另外的结论。例如潘钧(2004)就从汉字功用的角度来看汉字的特点,认为汉字所记录的语言单位跟英文不同,英文记录的语言单位是音素,汉字记录的语言单位是语素,所以记录语素是汉字的根本特点,“语素文字”是汉字唯一的本质属性。裘先生眼里“只有”中文字符(结构角度)的特点,潘先生心中汉字记录语素(功用角度)的特点才是“唯一”的。他们站在不同的角度得出不同的结论,分开来说,限定在各自的视域,当作汉字某一方面的特点,其实都是对的,但各自当作汉字的总体特点,造成两个“只有”“唯一”,彼此是非,实际上就是矛盾的。
所以讨论汉字的总体特点,应该兼顾汉字的形体、理据和功用三个方面,从三个角度比较不同文字之间的异同,然后综合表述彼此的特点。如果只谈某一方面的特点,那就限定于某一方面,不能否定其它方面的特点可以同时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