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志扬:神圣与内在的洁净――以藏族农民为中心的洁净观念的文化诠释

作者:刘志扬发布日期:2011-11-23

「刘志扬:神圣与内在的洁净――以藏族农民为中心的洁净观念的文化诠释」正文

每一个民族和文化都存在着关于"洁净"与"污秽"的观念,其观念的产生和存在与所处地理环境、宗教信仰、生产生活方式、伦理道德、对世界的认识等有 密切关系,受到隐藏于社会结构深层的一整套文化逻辑的支持和限制。对于"洁净"和"污秽"的分类,各民族和文化有不同的划分标准:一种物品、行为或社会现 象在一个民族中被认为是"洁净"的,但在另一个民族中可能就被归于"污秽"之列。人类关于"洁净"的观念和认识是一个动态的、不断变化的过程,随着人们对 自我身体认识的发展、经济条件的改善、族群之间的互动、文化的传播、"他者"的评价等因素的影响发生着改变。"洁净"与"污秽"作为价值和象征的观念体系 构建了族群、阶层、社会和文化边界。

2002年至2005年,笔者先后三次在西藏拉萨北郊的娘热谷地进行 了为期一年的田野调查,其中对于藏族农民的洁净观念作了一定的关注。本文将结合三次的田野调查资料和文献资料对藏族的洁净观念作一个基本的解读和总结,并 由此推导和论证藏族社会具有普遍性的有关洁净的两个基本原则--宗教的神圣原则和内外有别的原则。笔者认为,藏族洁净观念的这两个原则在他们日常生活的各 个方面均有不同程度的体现,由此可以衍生到藏族社会生活的许多方面,也有助于我们从一个新的角度理解藏族社会与文化。

一。神圣的洁净与世俗的污秽

藏传佛教自公元七世纪传入藏区以来,经过曲折的发展,逐渐成为藏民族共同的宗教信仰。娘热谷地的藏族农民从出生起,就浸染于藏传佛教的氛围里,接受并形成 了浓厚的宗教导向的价值观,他们对世界的认识和看法在许多方面也是按照宗教的思维逻辑推断的。宗教的影响无处不在,渗透到个人和社会的生产、生活的各个领 域。对藏传佛教的神圣的尊从是规范人们行为的基本准则,获取"来世"的善果和解脱成就佛果是藏族信众人生境界的最高追求和心理本体的最高建树。

藏族社会是由一个个"神圣"和"世俗"的二元世界构成的。一些从"外部人"的眼光看来与宗教无关的一些日常生活习俗实际上也受到宗教观念的强烈影响,这一 点尤其凸现在他们关于"洁净"的观念之中。在他们宗教信仰的领域里有一项普遍的观念,那就是与神圣有关的都是圣洁的,如果违反了宗教对于洁净的分类原则, 不利于"来世"的事物则就是污秽和不洁的,因而是禁忌的。

僧尼作为宗教职业者一心事佛,因而是洁净的,受到整个社会的尊敬。十七世纪第司・噶玛登雄旺布主政西藏时,颁布的《十六法典》[①]中将人分为三等九级: 僧人归为上等和中等之列,其中寺院堪布(主持)为上中等,扎仓[②]活佛、比丘(出家后受过具足戒的僧人)为上下等;铁匠、屠夫和流浪汉被划分到社会最底 层的"下下级人"[1](P39),传统上藏族每家都应有一个儿子去寺院为僧,如果僧人因为自己的原因还俗,就会被人鄙视。一般的俗人多与僧人接触,多去 寺院转经拜佛,平时多念诵"六字真言"等,可以净化自己。做僧尼的子女亲戚回家,或者有僧尼来家借宿,藏族农民都会用家中最干净的房间接待,准备干净的被 褥。如果作为人间佛的活佛外出旅行住宿在俗人家庭或旅店,其随从人员还要煨桑,驱除房间中的污秽之气。但是,如果僧人违背了宗教戒律,便会被视为不洁,将 受到社会的谴责和惩罚。1941年当时的处于权力鼎盛时期的摄政王热振活佛被迫让位于十三世达赖喇嘛的经师大札活佛,美国人类学家戈尔斯坦根据对当时参与 此事的僧俗官员的访谈,认为必须从热振的性生活方面去探寻缘由:据说热振同俗官觉札的妻子朗杰泽珍和他的同母异父兄弟之妻次央有染,并且还与官员彭康的一 个女儿有暧昧关系。因此,热振活佛由于破坏了沙弥戒而不得不辞去摄政的职位[2](P364-367)。西藏大贵族原噶伦[③]噶雪巴在他的回忆录中也用 委婉的修辞手法证实了这一说法[3](P3)。

藏族农民的生活空间--家屋、社区和聚落都有神圣空间和世俗空间的区别。藏族农民家中的佛堂是家屋的神圣空间[④],佛堂作为家中最圣洁之处,不能受到世 俗污染,佛龛和佛堂每天都要擦拭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娘热谷地藏族家庭的主妇每天早晨要把新熬制的第一杯酥油茶敬献给神佛,佛龛上小碗中的加满清洁的 水,作为供奉;下午3点左右又要将小碗中的陈水倒掉,准备第二天清晨重新换置新水。佛堂靠窗处通常都绕墙摆放着几张卡垫和藏桌,外地亲友来时可作为客人的 卧室[⑤].但是关于佛堂有诸多禁忌,神圣空间的建立也限制了人们的社会生活,与神圣无关的世俗性的事情不能在这里进行。:如夫妻不能同时住在佛堂,因为 夫妻在佛堂行房事会污染佛堂,对神佛不敬。

二村的格桑在2004年新建了一座平房,共有三间房间,中间一间房是客厅兼夫妻两人的卧室,东边一间是二个孩子的卧室,西边最大最明亮的一间设为佛堂,佛 堂摆放着干净整洁的卡垫和藏桌。2005年8月我在二村调查时,正值班觉的哥哥从老家日喀则农村来到拉萨治疗肾病,住在班觉家里。班觉让哥哥住在客厅他们 夫妻的床上,他们二人没有住空置的佛堂,而是在屋外高台的窗下放了一张卡垫,夫妻两人就睡在屋外,而决不会住在佛堂空置的卡垫上。

对于家庭中一些附着有神灵的空间和器物,应该保持清洁,否则就会惹怒神灵,导致家人生病或更为严重的后果。如当地农民认为:灶台是家中"鲁"的住处,家中 的灶火中不能焚烧头发、骨头等不洁的东西。因此,厨房对于家庭来讲非常重要,尤其是灶的修建,更不容忽视。厨房的收拾要由厨师以及帮厨者来监督。收拾完毕 后,在灶墙上与用干面粉画上蝎子的图像,祈求灶神的佑护。如果灶台不清洁,就会惹怒"鲁",导致家人生病,所以此藏族对于灶台的洁净非常重视[4] (P111,P377)。每次搬家时都要在厨房煨桑点香请"鲁",要对"鲁"说:"我们今天要搬家了,请你和我们一起走吧"。

1990年代以前娘热乡的藏族农民很少沐浴洗澡,清洗身体。但是每逢夏季沐浴节(chab-zhugs-dus-chen)时,不论男女老少都要去河中沐 浴。沐浴节期间的沐浴并非完全是现代卫生健康学观点的清洗身体,清洁皮肤的需要,更多的是基于宗教原因。西藏的沐浴节在每年藏历7月上旬,一般是7月6日 至12日。据藏族历算书记载,太阳运行到第10宿43度时,即藏历八月交节(白露)后七日内,澄水星出现,这期间"澄水神殿与释迦牟尼顶髻相值,牟尼发 心,仙人谛语,以是图像,顶髻涌泉,能使一切水流皆成甘露,此时入水沐浴,能祛除疾病和罪孽,犹如药浴"[5](P70)。沐浴节期间,人们除洗头、洗身 外,还要洗衣服、洗被褥,洗去一身的污垢。从宗教的角度来说,这时的河水就是圣水,河中流淌的水中包含了来自天上佛祖的"甘露",通过沐浴可以涤邪祛崇, 消灾除病,确保一年身体健康。因此,沐浴节洗浴的功能应该是宗教价值观影响下的对身体健康和净化心灵的祈愿。也就是说,藏族自身对沐浴节的看法与非藏族 的"他者"所认为的清洁身体有着很大的区别,尽管在这个时期人们采取了看似一致的行为方式--沐浴,但是相同行为方式背后隐含的文化逻辑则大相径庭。

二。内外有别的洁净观

1.内部空间的洁净与外部空间的污秽

内外有别是藏族洁净观念的另一项基本原则,与洁净相关的"内"与"外"在不同的时空场景中有着不同的范围限定:相对于内心,身体是外部;相对于自己、家人 和家庭,非家庭成员为"外部人"和"外部";相对于藏族,非藏族的"他者"为"外部人"等等。内部和内部人是洁净的,必须保持和维护洁净状态;外部、外人 则与洁净较少关联,即"内"与"外"对应着"洁净"与"不洁净"。尤其是在一个使用物质材料做成的封闭的内部的生产生活环境中(如屋内等居住空间),洁净 与否至关重要,这也是藏族与其他民族内外洁净观念不同的区别所在。不洁净之物一定要与封闭状态下的从事生活生产的内部隔离。当然,为了保持和维护内部的洁 净,就要牺牲外部的洁净--内部的污秽通过向外部的转移释放,保证内部的清洁。

家内、家人是清洁的,以个人为圆点,越是与自己距离接近的就越洁净。藏族家庭中每人均有自己使用的碗筷,传统上藏族外出赴宴都自备喝茶的小碗。甚至达赖喇 嘛所在的夏宫罗布林卡中也不备待客之碗杯。民国时期中央政府所派官员刘曼卿面见达赖喇嘛时也须自备喝茶小碗[6](P93)。现在的拉萨,不论城市或农村 的藏族家庭在举行婚礼、欢送等重大场合宴请宾客一般都采取自助餐的形式,每个人进餐时使用自己独自的杯盘碗筷,不与他人混用一套餐具。在娘热乡藏族农民的 家庭中,父母与子女共同使用一把牙刷非常普遍。家人可以共用一把牙刷,通常是夫妻二人或父母和子女共用。但是子女结婚后,尽管子女仍然住在父母家中,但是 他们的牙刷就要分开使用了。结婚的子女与自己的配偶、子女合用一把牙刷。于是我们可以看到主干家庭中的牙刷就会多出一把。作为最为亲密的血缘至亲,父母和 子女之间没有分别,彼此认为对方都是洁净的,这可以被视为基于内部洁净原则所产生的行为。

藏族农民家庭房屋的空间布局和对"内""外"清洁程度重视的不同充分反映出这一原则。藏语拉萨话的"nang"(家)有"内部"、"内在"的意思。娘热乡 藏族农民十分注重家内的清洁,房屋和院落中的各种物品摆放的齐整有序,门窗、桌、卡垫、院落擦拭、清扫的干净整洁,尤其是厨房的炊具、餐具和灶台更是一尘 不染。但是从非藏族的"他者"来看,藏族的屋内并不"干净":因为房间的物品以及厨房的各个角落都留有酥油的油渍,残留有油渍的物品是不干净的表现,特别 是非藏族的"他者"不能习惯和适应的酥油的油渍和味道。但是,对于藏族来说,酥油是珍贵和洁净的,酥油的制品酥油茶等是他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食物,甚至通 常可以从酥油茶中酥油的浓淡判断一个家庭生活状况的好坏。藏族谚语说,"恩人象酥油,太阳别溶化"[7](P47):"'退[⑥]'好吃是酥油的功劳,没 有酥油只剩下糌粑奶渣"[8](P191)。酥油在这里被比喻为"恩人"和具有提升食物品质功能的中介。因此,对酥油的洁净与否的态度实际上反映的是不同 民族不同的洁净标准。酥油在藏族的观念中是洁净的,因而可以在家中的物品上残留。实际上许多人为藏族不卫生的看法来自于对酥油的不同好恶认识。

粪便作为人体的排泄物是污秽的,这一点是几乎所有文化和民族所奉行的通则。藏族对此尤其注重。除了粪便之外,身体的其它排泄物如眼屎、痰、鼻涕等也都被藏 族视为污秽之物。传统的藏族农民家的厕所必须保持与人日常活动的空间(如卧室和厨房)充分隔绝,为上下两层,上层是厕室,厕室中央有一洞,人入厕时,粪便 排放到下层与其它房间用厚厚的石墙隔开的粪池。这样厕室内没有异味,同时粪便的异味也不能影响到家庭内部其它生活空间的洁净。粪池的排粪口向外临街,而不 是向内,因此,藏族的家里非常清洁,但是人走在街上却不断能嗅到散发的粪便的异味。因而藏族农民是通过将粪便与家庭生活区域隔绝并将其排放到外埠来保持内 部的清洁。

院落是家庭内部生活空间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因此保持院落的洁净也十分重要。在娘热乡,家庭经济条件较好的人家,通常垒起一堵墙把人活动的院落与喂养牛羊 的牲畜棚隔开,形成两个不同的空间;家庭境况不佳的人家,或者将牲畜棚建在院外,或者建在院内远离厨房、卧室的靠近大门之处,使得人日常活动的空间十分洁 净。由此可见,藏族注重家庭内部的洁净,而将家庭内部产生的污物尽可能地隔绝在外部。"内部"与"外部"对应着"清洁"与"污秽"。同时,从某种意义上 说,清洁与污秽可以通过一些物质的手段加以隔离,粪便是污秽的,但是人们可以采取厕室与储粪池上下二层的分离加以隔离;在家庭的佛堂中,使用一道布帘隔离 出世俗与神圣的空间,从而保持神圣空间不受世俗污染的纯净。

保持内部清洁是以牺牲外部清洁为代价的。与内部洁净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外部环境的污秽和对公共卫生的不重视。1951年以前的拉萨街头卫生状况十分糟糕, 许多来到拉萨的内地官员和外国人对此都有较为详细的描述。光绪三十年(1904年),刚刚来到拉萨赴任的驻藏大臣有泰在其日记中写道:"(正月)初十日喉 痛未愈,因食白粥。在屋内未敢出院中,时有气味盖天。旱且街道污秽所致。[9](P78)"日本僧人河口慧海20世纪初到达拉萨时,对当时拉萨街头的卫生 状况有过这样的描述:"林廓上行人-步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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