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福泉:纳木依与“纳”族群之关系考略」正文
一、从纳族群等的民族识别问题说起
从1956年到1964年,我国大规模地进行了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和“民族识别”。我国的民族学家们以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民族理论为指导,密切结合中国的历史和实际,灵活运用斯大林关于现代民族的特征的理论,对民族语言文字、地域、经济生活、文化和心理素质等要素,进行历史的综合考察和分析,从自报为“民族”的400多种族群中进行严格甄别,[1]科学地识别了55个少数民族,为形成我国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大家庭奠定了稳定的基础。这次民族识别的意义之深远,功劳之大,毋庸细说。但我们也不应回避一些因当时的一些疏忽而留下的历史遗留问题,如同样是自称“拍米”(或拍英米、拍日米,均意为“白人”)的族群,在四川就划到藏族中,而在云南则识别为“普米族”;同样是自称“纳”或“纳日”的族群,在四川没有经过民族识别,而是沿用了某些上层人士的说法,被称为蒙族和蒙古族,这一族称一直沿用至今。[2]而在云南,“纳”人则被识别为纳西族支系。到后来,云南省人大常委会在1990年4月27日召开的七届十一次会议上通过了《宁蒗彝族自治县自治条例》,其中将纳人确定为“摩梭人”。而全国人大常委会和国务院在对内对外的宣传上,则迄今一直将纳人(摩梭)作为纳西族的一个支系来看待。[3]
我在这篇文章中想提出来的,不是想对这些已经经过民族识别而划归到某个民族的现实情况提出纠正之意,而是想提出另一个问题,即对一个民族的研究,如果仅仅只局限在经过民族识别后确定的这个民族本身,而忽略了对过去与这个民族有着千丝万缕的同源关系的其他相关族群进行“跨民族”(或“跨族群”)的比较研究,就很难在诸多问题上得出科学的结论,也很难对一个民族的深层文化进行寻根究底、正本清源的科学分析。相反,如果我们能够跨越如今经过识别的民族或族群的囿限,对一些同源异留的民族或族群的文化进行更深入的比较研究,我们可能会有更多的收获。比如对如今的民族划分争议颇多、而文化又非常多元的自称“纳西”“纳”“纳日”“纳罕”“纳木依”等“纳”族群的比较研究,就非常有意义。
本文将如今划归为藏族的“纳木依”人与其有同源关系的纳西、纳(纳日)人进行一些比较研究,旨在通过分析这些族群丰富多彩的“同源异流”文化现象,拓广藏学、纳西学研究的视野,并通过这样的比较研究,对两个族群之间的历史文化关系得出更多有意义的结论。
二、从民族史和民族志资料看纳木依与纳族群之关系
分布在滇川藏地区的纳西族,在各地有不同的自称,主要有下列4种:居住在云南省宁蒗彝族自治县永宁乡和四川省盐源县左所(拉塔)一带的自称“纳”(naq);居住在四川省金矿、木里、盐边的自称“纳汝”(naqssee,有的学者音译成“纳日”)、居住在云南宁蒗彝族自治县北渠坝河永胜县獐子旦的自称“纳恒”(naqhin);居住在香格里拉(中甸)县三坝乡的则自称“纳罕”(naqhai);居住在丽江市玉龙纳西族自治县、古城区以及香格里拉(中甸)县金沙江边地区的则自称“纳西”。这五种自称族名,在语音上虽有轻微差别,但他们的基本族称都是“纳”;而“西”、“恒”、“罕”、“汝(日)”都是“人”的意思。
鉴于20世纪60年代被识别为纳西族的这个族群分别有不同的自称,但皆含基本的一个词根“纳”,因此,我在此文中把纳西族视为一个由多个包含有“纳”这一基本自称词根的民族共同体构成的族群。
本文所论述的纳木依人主要分布在四川省的冕宁、西昌、盐源、木里和九龙等地。分布在冕宁、盐源、西昌一带的自称“纳木依”(namuji);还有一部分人自称“纳木汝”(namuzI)或音译为“纳木日”。“依”与“日”与纳西的“西”和“纳日(汝)”的“日”一样,皆是“人”的意思。
何耀华教授认为:“川西南藏族,包括纳木依、拍木依、博巴、多须、里汝、尔苏、鲁苏、木尼洛、须米等自称的九个不同支系。各支系都有自己关于本支起源的不同传说。其中,‘西藏起祖说’和‘西天起祖说’流行最广。”“汉晋时代,同属于髦牛(即牦牛或旄牛)中的不同部落,在大渡河以南至雅砻江流域形成牦牛、摩沙等各具特征的一些族体。川西南藏族八个不同自称的人,大部分为牦牛夷之后,如分布在汉源、甘洛、越西的‘尔苏’,分布在石棉的‘鲁苏’,分布在冕宁县坝区和东北部的‘多须’,分布在九龙、冕宁、木里诸县之‘里汝’等,都源于牦牛夷。其语言和‘拍木衣’语皆与羌语接近。”[4]
何耀华教授在上引文中还明确指出:“纳木依源出于汉晋时代的摩沙夷。
……由于纳木依是融合于西番的麽些人,所以直到今天,我们还发现纳木依与麽些人有非同一般的关系。纳木日(又称蒙族,居于盐源、木里等县)为纳西族的一支。锣锅底乡瓦厂大队的纳木依李阿若说,纳木日是在他家第九代纳赫时分房出去的。直到现在,纳木依和纳木日还有特殊的关系。解放初期,他的叔伯哥哥李长寿还去盐源县俄底区联合公社的纳木日人中去上门。1982年1月,他带着二十多名纳木依人去那里走亲戚。当地纳木日的话,他有30%听得懂,经与当地长老对家谱,也发现其中大都相符。”[5]
从何教授的上述研究结论中,不仅可以看出川西南藏族先民与纳西族先民同源于牦牛羌的佐证,同时,也可以看出两族在历史上的融合和分化现象。
大量的民族学和语言学资料,都证明了今四川省雅砻江流域的藏族纳木依人是如今已经融于藏族的纳西族人(确切讲,应该称为是“纳”族群之人”)
下面我们对这个问题再作比较详细的讨论。
据龙西江先生1982年的调查,四川省冕宁县联合公社的藏族人分为二个支系,一个自称“纳木依”或“纳米”,一个自称“普木衣“(拍木衣)或“普米”。“纳”含有“黑”的意思,“木依”或“米”是人的意思[笔者按:这与纳西族不同支系“纳喜”(丽江纳西族)、“纳日”、“纳”(永宁等地)、“纳罕”(中甸三坝)这几个族群自称的含义相同。
纳木依自称是从喜马拉雅山一带迁来,又称他们是从西藏迁来。据传纳木依迁徙的详尽路线保存在一张叫做“错布露骨”的图上(这张图在宗教上又称《指路经》[笔者按:从语音上分析,这张称为“错布露骨”的“指路经”可能即纳西族东巴经所记载的《崇(错)般(布)突》(人类迁徙的来历,也即是纳西族的“指路经”)是同源的“民族迁徙来历”之图说]。据拍木依人的说法,“纳木依人同盐源的纳日人原是一回事”。纳木依人李阿若提供的氏族谱系表中,看得出纳日人是在第九代上从纳木依中分离出去的。[6]
这一田野调查资料也证明了如今划归到藏族的纳木依人实际上与纳西人(包括纳、纳日、纳罕等)是同源同宗的摩挲(麽些、末些、摩梭等)夷后裔。
长期以来,在四川冕宁县的民族史研究中,一直存在着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即清代《冕宁县志》中所载之“麽梭(或麽西、麽些)”到清末以后,何以消声匿迹?他们究竟到哪里去了?学者们调查的结果,是这些麽梭人融入了藏族,成为今天的纳木依人。
陈明芳等人1982年对冕宁县和爱公社庙顶地区藏族社会历史作了调查,得出如下结论:今冕宁藏族“纳木依”人中的一部分──庙顶的王姓藏族与昔日“麽梭”人具有密切的关系,主要依据有:
其一,当地老人多称“纳木依”即为“麽梭”。在庙顶,王家自称为“纳木依”,“里汝”,也称其为“尔苏”。据81岁的藏族老人伍兴才说,“尔苏”话就是“麽梭”话。另据藏族老人伍正华说,凡是能背诵“卓嘎木依、木依卓依……”家谱的,早先都是“麽梭”,这里的王家正是这样背的。[笔者按:这是一段典型的纳西父子连名制的民族祖先谱系,是记载在东巴经,流传在丽江、中甸等地纳西中的纳西远祖谱系之不同文本。这里的“卓”即纳西西部方言中的“崇”(ts'o)]当地的汉族老人也十分肯定地说,拉乌的王姓藏族就是过去的“麽梭”,而王姓藏族的老人至今仍公开承认这一点,如王正国说:过去汉族一直喊他们(纳木依)为“麽梭”,直到解放后才没有这样喊。
其二,“纳木依”在以下诸方面与史载冕宁“麽梭”的情形相一致。一是地区分布,据清《冕宁县志》卷十和《邛 野录》卷七十三载,清代冕宁之“麽梭”主要分布在雅砻江流域的的28个寨子中,皆受“西番”土目统治。第二是衣着与风俗,据《邛 野录》卷十三载:“麽梭住儿斯(今棉屏公社)、麦地沟(今麦地公社),种荒山,多不火食。穿褐衣褐裤,盖不过膝。名曰小裤,男女无别……。”《冕宁县志》卷九又载“麽梭褐衣褐裤,或羊毛布,大领、左衽。富者著蓝白布衫,青红毛布马褂,戴毡帽或青蓝布包头。妇女亦服褐衣毛巾,著裤者少,著裙者多。裙有青、红、紫、绿布裙或褐裙。腰系毛带,头饰海泡(即银泡)。”
20世纪50年代以来,尽管纳木依人在各方面变化较大,受彝、汉两族影响较深,但在服饰方面除男子外,妇女的服饰与服装喜用的颜色和地方志所载“麽梭”人基本一样。[7]
曹学 《蜀中广记》卷三四载,明代建昌(西昌)卫境内有麽些“散居山谷”,会川卫的迷易所附近有“麽些塘”,是“旧麽些夷之垒”。据《明史・四川土司》载:明代之柏兴府(今盐源县),境内有“麽些等部”,有“麽些土酋”。
元代,甘洛越西一带属邛部州,《元史・地理志》曰:“邛部州,……至宋岁贡名马土物,封其酋为邛都王。今其地夷称为邛部州,治乌弄城,昔麽些蛮居之,后仲由蒙之裔夺其地。”龙西江先生经过考证后认为,按元史的这段记载,元代甘洛越西一带的居民应为麽些和彝族(仲由蒙之裔当为彝族),
唐宋时代,在大渡河以南及雅砻江、安宁河地带有勿邓、两林、丰琶登“东蛮”诸部落。《新唐书・南蛮传》说:“勿邓、两林、丰琶皆谓之东蛮。天宝中皆受封爵。”到宋代,这一地区的民族情况未发生多少变化。《宋史・蛮夷传》载:“凡丰琶、两林、邛部皆谓之东蛮。”龙西江先生认为,唐宋时期这个地区的乌蛮应当与纳木依的先民麽些人有关。《元史・地理志》曰邛部州是昔日麽些人的居住地,说明至少在元以前,甘洛越西一代有麽些人居住。且从现在甘洛越西的尔苏人的“沙巴文”明显受到纳西族先民麽些的东巴文影响这一点,可证明邛部五姓乌蛮是纳木依的先民,即麽梭(些)人。
《新唐书・南蛮传下》的六姓蛮之一蒙蛮,也应是纳木依的先民即勿邓中的邛部乌蛮――麽梭(些)人。因“蒙”跟“麽”是一个音,“蒙蛮”就是“麽梭”的异译异写。[8]
三、从宗教和文化习俗看纳木依与纳族群之关系
我们还可以从一些宗教和文化习俗上看纳木依人与纳族群之间的关系。
从宗教专家看,纳木依有三类宗教专家,一种叫“拍米”,拍米又称“普米”,汉意为“癫狂的女巫”,拍米的特点是:拍米是神授的,通过做梦获得神力,而且能在昏迷中与鬼神沟通,与幽灵为友;拍米在跳神时处于恍惚、狂躁的状态。[9]
这类巫师与纳西人的巫师“帕”(paq,或称桑尼、桑帕或桑尼帕)一样,从东巴图画象形文、东巴古籍和民间习俗看,纳西人的“帕”最初也是女巫。而纳木依人巫师“帕米”的“米”一词即意为“女子”,可见纳木依人的这个巫师称谓保留了纳族群宗教专家“帕”最初为女性的历史事实。纳族群中“帕”的基本之意为“占卜”、“行巫术”等。从东巴教传说和民俗看,在祭司东巴尚未产生之时,就已经有巫师“帕”了。
“桑尼帕”与东巴的不同之处是他(她)们没有用文字写成的经书,也不是象东巴一样地实行父传子的世袭制。但桑尼帕也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担任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