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蒂古丽:从新疆到江南――被语言争夺的舌头」正文
一
刷我家的木门时,剩了不多的蓝色和绿色两种油漆,父亲混合起来刷上去,最初那些搅拌不匀的油漆,蓝不蓝绿不绿的颜色很怪异,热天冒起许多小泡泡,像青蛙的皮肤,冷天北风一吹就龟裂剥落。门上的油漆不断改变自己的形态努力适应着气候的变化。后来,粘稠的绿色以绝对的比例优势占了上风,几乎将蓝色的油漆挤了出去。剥落后的绿色只剩下斑斑点点,最终门变回了蓝色。
我们家庭里语言的演变,就像那扇木门颜色的演变,最初占主导地位的是母亲的回族话,随着她患上严重的精神分裂症而弱化(除了自言自语,几乎丧失了正常的语言能力),父亲的维吾尔语占了上风。他们各自的语言和生活习性,像蹩脚的油漆匠刷的油漆或者拙劣的泥工墁的墙皮,像两种不同的油漆或者泥巴,混合着斑斑驳驳粘贴包裹在我身上,其间有弥合不了的裂纹,它们组成了我在这个“混血”家庭生长出来的、类似鱼鳞或者蛇皮一样的文化斑纹,就像我难以分辨混合后的两种颜色的油漆一样,我已经难以分辨哪一种印痕来自于父亲,哪一种印痕来自于母亲。
那些杂糅交错的印痕,像是针刺的刺青,最初刺刻上去时的那种刺痛、灼热感已经消失,红肿也已消退,血渍被擦拭干净后,溃烂的伤口渐渐愈合,结的疤痂也在岁月中脱落,留下的那些若隐若现的瘢痕,已经成了我隐秘的“纹身”,唯有我自己看得见。
父亲和母亲不同族别的亲戚,他们观察我的样子,就像我看家里不蓝不绿的油漆木门,他们一半是在观察隐藏在我身体里的母亲,一半是想从我身上找出父亲的影子来,他们各自接受了我的一半,争抢着改造他们所陌生的另一半。
喀什来的维吾尔族姑姑为我辫的满头小辫子,在外婆家备受敌视,被小姨撕扯着拆散。父亲为我缝制的连衣裙,被外婆夺过去扔进了灶火,我被逼迫换上小姨的长衣长裤。从那时候起,我告别了裙子几十年,这对于一个以长裙为主要装扮的维吾尔女孩,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对于长期生活在两个民族夹缝里的我,这一切似乎都发生得自然而然、合情合理。即使父母的宗教信仰是同一个,生活习惯和禁忌也不尽相同。种种习俗交织,互融或者相争,慢慢地我理解了母亲和外婆、父亲和姑姑,双方都希望我在接受另一方文化的同时,竭力维护好他们各自的民族自尊心。
在一个多民族聚集区,一个孩子在成长中难免被各种不明的潜流裹挟。维吾尔族的父亲,回族的母亲、哈萨克族邻居、汉族老师灌输给我不同的语言、不同的文字,不同的习惯。在家里,父母亲念《古兰经》的不同发音,都会演变为没完没了的家庭争端。外婆教我念天水张家川口音回民调子的《古兰经》,父亲一次又一次试图用他标准的阿拉伯语发音和语调来修正,外婆的口音却成为不可更改的模板,被牢牢搁置在我的记忆里。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文化,作为孩子也不知道该听从谁的。常常是大人各执一词,我照着先讲的一个的做,照着后讲的一个的改。不同的语言对我的名字不断地修改,不同时期不同的民族用不同的叫法称呼我的名字,从回族的法图麦,到哈萨克族的芭迪玛,再到汉族的李英兰,一直到维吾尔族的帕提古丽,给穿梭在各种族群间摇摆不定的我打上了一个个不同的结。我的认知过程里,到处是涂改液和橡皮擦的痕迹。那种渴望包容的诉求,在童年时也许只是一个期望,这样的期望被迫搁置,深深陷入迷茫中不容逃脱的我,唯有盲从。到头来我发现,在模糊的比较中本能地接受下来的,都是些天生基因里就有亲切和认同感的东西。
二
我家先出生的三个孩子很幸运地掌握了维吾尔语,自从我和弟弟、妹妹上了汉语学校后,从第四个孩子开始,家庭的语言开始出现分岔。连父亲也不得不操着僵硬的舌头吃力地迎合我们流利的普通话。第四个孩子学了维汉翻译,他是家里唯一一个由父亲亲自护送到大学的孩子,可见父亲对于他的专业是多么的在意。自此以后,后面出生的孩子都使用纯汉语。一个家庭出现了两种语言势均力敌的局面。学维汉翻译的弟弟后来娶了讲白话的广东女子,讲维语的妹妹嫁给了说英语的香港男人,偏偏那个一句维语都不会的小弟弟,娶了地地道道的维吾尔族妻子。这真是一个倒错的世界,语言对于人的争夺猝不及防,你根本无法预料你的舌头,会遭遇哪种语言的争夺并停留其中,看来为了适应这个变幻的多元世界,人必须多长出几根舌头,以备不时之需。
被父亲送进汉语学校的我,对于自己连一封维语的家信都不能写给他,在心底一直抱有缺憾,看得出他对我汉语学得不比汉族差充满了胜利者的自豪,我代他写给生产队的请假条,是我用汉语为他带来的第一份实惠,他在被我家的马咬伤了手指后,休息了半个月而不被扣罚工分,那份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请假条,甚至被他当作我的第一篇汉语“优秀作文”,在邻居面前大肆炫耀。或许,早在那时候他就看到,学习主体民族的语言,对于一个民族来说是一件融入主体社会的大事情。
多年后,父亲在我的意识当中,从当年走出家乡的一个叛逆者的形象,重新回归到一个有着先觉能力的人。在内心我把这份应得的尊重归还给了父亲。身上若隐若现的纹身,让我渐渐理解了父亲,他早年从维吾尔聚集的南疆来到多民族混居的北疆,或许一路上的经历,已经让他看到,想要走出去融入外面的世界,首先要突破语言的限制和障碍,他自己一生没能够完全实现这一点,他想从我们这些孩子身上,着手改变这种状况。
在离开家乡之前,我就像一只在汉族、维吾尔和哈萨克族各种语言围猎中的兔子,毛皮上印上了各种文化混杂的斑纹。来到了南方后,我也试图在各种方言文化间争夺自己的舌头。也许正是集各种文化于一身,才能够体验到语言文化争夺的极致,这样才好把自己当成一个有价值的社会标本来解剖。我从头溯源,很想把改造了我的那些东西一一检索出来,看看它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东西,竟然有如此奇特的魔力。这个想法对于我很有吸引力,我需要明白,我的被改造是如何日复一日地在发生,我看见了自己身上各种各样的凿孔、裂痕、纹身,撕裂、疼痛、不完整,无所适从、猜疑、纷纷扰扰的心理纠结,然而真实、自然、清晰。这就是我,混血的文化缔造的独特生命。
三
文化对人的争夺,不单单发生在不同的种族、不同的文化之间,即使在同一民族和相同地域间相同的文化,也在相互撕扯中争相给对方打上自己所认同的印记。我所在的余姚,身边的姚剧明星中有人就在沪剧、越剧和电视剧对他们的争夺中徘徊,难以取舍。人最终到底会被哪一种文化磁场吸引了去,恐怕取决于这种文化丰富的内质和磁性的强弱。
小时候拆散我满头小辫子的小姨前两年去世了,还健在的大姨、三姨、四姨和众多母亲的亲人,对于我回到新疆生活似乎泯灭了希望,而对于我在老了以后身归故土还是满怀期待。活着的时候,她们和我父亲争抢着用各种方式标记我,当发现已经无法将我从另一种强大的环境中夺过来,最后她们决定争夺和标记我的死亡。在她们来说,这恐怕是对另一种文化抢夺了的迷途羔羊的争夺,我在内心暗自把这个理解为故土对游子的争夺。
争夺是一种本能,也是生存的法则。争夺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历史对真相的争夺,权利对话语的争夺,自然对环境的争夺,时间对生命的争夺,不可知的明天对人的命运的争夺……各类文化环绕在我们周围,就像空气中的微粒,试图消灭争夺几乎是不可能的。而文化争夺不是像从你手里抢一样东西那么简单,它首先从对语言的抢占开始,抢占你的舌头、眼睛、喉咙,深入你的身体,抢占你的味觉、嗅觉,继而抢占你的思维、抢夺你的精神世界,整个过程,被抢占的对象也可能毫无察觉,即使察觉也无以阻止。大多数人在应对一种强势文化冲击的姿态是束手跟从。
丈夫永远坐在电视面前,他的眼睛一部接一部地追随电视剧。他对电视剧矢志不渝,几乎构成了他对生活中有趣的新事物的抵抗。他全盘接受各种“神”到无与伦比的电视剧,他迷恋这种剧目,几乎失却了人原本该有的对虚构底线的判断,他采取一种放任的宽容,任由电视剧以它固有的模式在眼前泛滥和延续。在我看来,这种从不抗拒和彻底的容忍,几乎跟遗弃差不多。我吃惊于他对自己热衷的东西,居然顺应到不再产生一丝碰撞的激情。他已经被喜爱的东西融化和吞噬了,这件事物成功地争夺了他,他彻底变成了所关注的事物的一部分,他们是一体的,不分你我,他对它不再存在差异性的思维,甚至事物不用来捉拿他,他就已俯首听命,干脆变成了这个事物的合谋者,串通这件事物一起绑架了自己,将自己献祭于它,他从在沙发后面露出的脑袋变成了一件电视前的祭品。
与儿子争夺一件喜爱的外套,或者与我争夺一样喜欢的食物,丈夫都是锱铢必较的,他只顾着计较那些看得见的争夺,电视剧争夺了他的眼球和大面积的时间,在这种看不见的精神争夺面前,他心甘情愿慷慨无度地出让自己。一种文化对于一个人来说竟然有那么强大,让他震撼到消失了自我,这真令人惊异。
小时候,我看见父亲用烧红的烙铁给马打上烙印,怕它混杂在马群中被主人辨认不出而丢失。马因为疼痛难忍差点咬断了父亲的食指,父亲举着血淋淋的手指,暴跳着用鞭子抽打那匹可怜的马。父亲的伤口渐渐愈合,可他被咬伤了筋的食指始终蜷曲着,无法伸展。强势的父亲想要标记那匹马,马却反过来标记了他的主人,这个结果是父亲始料未及的。父亲因此一生都咒骂马生性顽劣、不通人性,他钟爱忠实顺从的大黑驴,他把最好的草料都给了驴,马干最重的活,吃最差的饲料,挨父亲的鞭子也比黑驴多。
只要是生命,最初被打上烙印时,都会有焦灼、疼痛和不适的感觉,有的甚至会因为强烈的过敏和排异反应而致命。任何东西在相互碰撞和相互标记的过程中,在对抗、撕扯、断裂、争夺后,变化的结果不一定是非此即彼的。相互侵吞也好,互相融合也好,这个世界上的两样事物总不可能完全割裂,最终各种印痕终会变得界限模糊、难以辨识,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相信碰撞是融合的开始,疼痛则是我们为争夺和标记彼此付出的代价。对于任何一种文化的吸收,或许都是在抗争中去发现、分析、比较后汲取,而不是不假思索地被这种事物彻底淹没。
四
在乌鲁木齐二道桥的街头,我用汉语问一位榨石榴汁的维吾尔族老大娘:“石榴汁多少钱一杯?”大娘用她灰绿色的眼珠在我身上从头到脚滚了一遍,不紧不慢地反问:“你明明是维吾尔族,为什么对我说汉语?”我以为她不会认出我是她的同族。我刚从南方回来,一身的江南打扮,民族特征早已被二十年的南方岁月淡化,我不知道是什么泄露了我的民族身份。那一刻我的吃惊多于尴尬。我没想到的是,这样一个同族的老大娘用诘问的方式,将多年来游离于我的民族身份一下子重新归还给了我。我站在她面前,像是突然站在了一面镜子前,清晰看见了那个被这片土地认可的自己。
江南生活中,根本看不到哪一只手在每天修改着我,涂抹掉我过去生活的印记,并不断给我标刻上新的纹身和标记,看不出是谁悄悄切窃取和偷换了我本拥有的外貌特征和生活习性,连我自己都毫无察觉,我的参照物和模特完全被调换过了。失却了同族的参照和从小滋养我的那种文化环境,连我的语言系统也被环境偷偷置换了。
在江南生活了二十年后,我第一次来到喀什,在父亲的老家,在那个全是维吾尔族人的村子里,站在羊圈的矮墙边,我用汉语跟堂哥的女儿搭讪:“你今年上高几了?”抬眼间猛地瞥见她吃惊不已的眼神和大惑不解的表情,我被自己无意识地使用汉语的唐突吓了一跳。这个与我儿子年龄相仿的女孩,用她那带着责怨和提醒意味的目光,将我不自觉地溜到汉语里的舌头一下子拽过来,让它重新回到维吾尔语中。我愣在那里惊魂未定,赶紧把刚才的问话用母语重复了一遍。
她在与我争夺一种话语,喀什这个强大的语言环境帮了她的忙,她成功了。在这里无法舒展汉语的情形,就跟我在南方蜷缩着无法舒展母语舌头的情形如出一辙。我有点犹豫不定,是该为这个身处维吾尔语环境中不懂汉语的女孩子遗憾,还是该为在纯汉语环境里自己渐渐退化的母语自责。
后来,我一遍又一遍地回味那个羊圈的矮墙边与侄女对话的镜头,其实完全是我一个人在说话,同样的一句问话,我说了两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