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习广:“老革命”与“现行反革命”之路上的父亲」正文
父亲是少年时代我心中的传奇,也是铸就我心性的底蕴,父亲走上革命之路,和他成为“现行反革命”的壮举,于我而言,都是人生旅途中永不消逝的激励情怀!
1976年5月间,我突然接到河北南宫农村老家七叔的来信,说我父亲“因写信给毛主席,”怒骂江青一伙的倒行逆施,指出毛泽东的误国误民,而被捕入狱,生死未卜。望我能速想办法。
读完信后,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半天才缓过气来,感觉到手脚冰凉,脑袋极热,悲愤、恐惧和绝望让我五内如焚,肝肠寸断!我正在湖南桃源县双溪公社庄家铺林场当“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下乡知青,哪里又能想得出办法?!但我知道:父亲这下子可把自己送上了断头台!父子连心,而我又能何为?!
我明白,以他的性情,那是他申诉写到最后的恼怒,那是他积愤成疾的爆发!
我读过他不少长篇大论的申诉材料。
父亲是“三八式老干部”,又是党内读过些书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自从开国以后,一直郁闷不得志。
1938年,八路军129师到冀南,家乡闹起了抗日游击队。燕赵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14岁的父亲是条血性汉子,毅然弃文从武,跟着共产党的地方武装打游击。在冀南大平原上与日寇7年血战,身上腿上,伤痕累累。加上两个大爷与五叔都参加了八路军和游击队,大爷爷一家和我爷爷奶奶的罪就遭大了。冀南是日寇的重点“治安区”,又是即出抗日好汉,也出伪军汉奸的地方,我家也就成了“治安”重点。
在最艰苦的1941年日本鬼子“五一”大扫荡后,父亲不知父母的生死着落,心急火燎,没请假就从部队偷偷跑回家――那是要受处分的。看到二老还在人世,他忍不住泪流满面,对我爷爷奶奶跪下来说:“自古以来,忠孝难以两全。是儿子不孝,害了二老。等打跑了日本鬼子,革命成功,我一定把爹妈接到城里去享福!”后来,他没有兑现自己的诺言:爷爷奶奶不习惯南方广州的生活。
1948年,父亲随刘邓大军南下大别山。在开辟根据地时,不幸被敌人包围,不少战友战死于突围,父亲和几个乳源县委负责人弹尽被捕。在武汉,国民党召集记者招待会,战俘被押上台去以展示战功。在答记者询问“共匪部队南下意图”时,我父亲豪气撼人地大侃:“南下大别山,占领大武汉,打到南京去,推翻国民党,解放全中国!”没想到登在报纸上这番话的翻版,后来成为他“泄露我军南下战略秘密”的罪证。被捕、“泄密”的经历,成为他“永世不得翻身”的缘由!
在押往南京的路上,父亲和两个难友在闷罐车里使个眼色一起动手,打倒了两个押解的国民党兵,跳火车逃跑,摔死一个,他也摔得九死一生。是好心的老乡救了他一命。伤愈去找部队前,父亲跪在地上对老乡说:“救命之恩没齿不忘!等打倒了国民党,解放全中国后,我一定要报答您的大恩!” 后来,他又没能兑现自己的诺言!
九死一生回归部队。被捕又跑回来的经历,使他蒙受了无端的猜疑和无尽的羞耻。几经鉴别审查,好不容易过关,但档案中留下了一大堆污点。
从后来持续不断的交代和申诉中,我知道,以其心直口快、刚烈不阿、不平则鸣的性格,和知识分子那种家国天下的胸臆,对民主自由的向往,他不适于极权升级惊涛骇浪狂澜跌起的政治运动――尽管他参加革命后怕连累家人,改了个大名叫“静波”。
土改中,他对农村大量流氓无产者涌入党内入党提干的“阶级政策”颇有异议;镇压反革命,他又对乡下盛行的滥捕滥杀持明确的反对态度,“鼓吹”共产党要“施仁政”;他分管文教,却在大会上对让知识分子“脱裤子”、“洗澡”、“割尾巴”的“思想改造运动”颇有微辞;五七年反右,以其言行,他险些落入 中。
从此,对“官运”的升迁,他似乎失去了兴趣,也就此一日不如一日的交上了霉运。但从他牢骚满腹的言谈话语中不难看出,说到当年那些战友们的步步高升,他更多地是不服不份,总是强调自己的能力、才华和不遇。他不明白:以他的文化养成和心性,他不属于那个时代!
在大饥荒的年代里,爷爷因熬不过饥饿和重病,上吊自杀身亡。父亲五内如摧,自责不已,坚决从广州调回了邢台,还是管文教。自然,以其档案所载和犯上的脾气,他还是哪次运动也逃不过厄运。文化大革命开始,他被打成戴上“叛徒”帽子的走资派,而那倔犟刚烈的性格,更使他受尽了苦头和磨难。
终于,1976年4月天安门事件后,他说忍不下去了,说不能眼看着自己和战友们“流血牺牲出生入死打下的江山,”就“任由昏君奸臣们胡作非为、任意为祸下去了!”他说岂能让一个民族为拱木独夫殉葬!
父亲拍案而起,给毛泽东写了那封信。信的内容不足道哉:两千多字中,力数了建国以来的治国失误和导致的灾难,但没有精彩思想,只是宣泄极度不满和愤慨,外加激烈的叫骂。
结果好在没判他死刑,只判了20年。人还活着,就有希望!而到1978年出狱时,接出来的父亲,已经面目全非了:高血压、心脏病、半身瘫痪……最终也死于因狱中罹难的病源。
我从此记住了父亲的那封信!那是一种情愫,那是父亲他的人生高峰,也是他在我心中永恒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