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双碧:我在文化大革命初期

作者:苏双碧发布日期:2013-06-18

「苏双碧:我在文化大革命初期」正文

一、卷入历史的旋涡

1965年的冬天是个不寻常的冬天,十年动乱的信号,就在这个冬天里发出。这一年的11月10日,上海《文汇报》发表了姚文元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这篇文章采用颠倒黑白、陷人于罪的手法,把《海瑞罢官》说成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

姚文元文章发表的第二天上午,我正好有事来到吴晗家。吴晗刚从外面回来,神情很不好,这时袁震从正房来到西房,把一张《文汇报》放在吴晗书桌上说:“看看吧!”吴晗虽在昨天就知道此事,但还没有看到报纸。他说:“知道了,这是有来头的。”我有点惊恐,像预感到可能要发生什么大事。回到办公室,我找到《文汇报》并认真读完这篇文章。因为《文汇报》在上海出版,北京大部分单位当天看不到。说实话,我读了这篇文章反映并不太强烈,只把它看成姚文元经常打棍子的作风。由于吴晗的神志紧张,加上当天晚上,北京大学历史系党总支书记许师谦来电话,问我姚文元的文章看了没有,并说这是异乎寻常的,吴晗事先未必知道,问我联合办公的人有什么反映。作为一个党的政治工作者,他比我敏感。机关政治学习时,我提议大家议论一下这篇文章,三个专业秘书同出一个调子,都认为姚文元打棍子惯了,是一篇政治文章,不是学术文章,可以不理他。学习会正在进行时,北京大学邵循正教授又来电话,问我是否听说批吴晗有什么背景,并说吴晗这个人政治上可靠,不会有立场问题。吴晗平生还没有受此委曲,怕他受不了,要我找时间去看看他。

大约是11月15或16号,我又来到吴晗家。他情绪很坏,一再说姚文元的批判文章是有来头的。这是因为在两年以前,江青就曾经找过中宣部、文化部四个部长即陆定一、周扬、张子意、林默涵谈话,扬言《海瑞罢官》问题很大,要批判《海瑞罢官》,四位部长没有响应;但过不久,周恩来亲自问吴晗,说有人认为《海瑞罢官》有影射,问吴晗是怎么回事。吴晗否认有什么影射。周总理要他写个材料说明一下。尽管是“有人”说,却居然要由总理出面让吴晗写说明,可知这个“有人”并不是一般人。如今果真有人出来批他的《海瑞罢官》,他当然要把这事和周总理说的“有人”联系起来了,这是他认为有来头的原因。但是,此时还有彭真在给他撑腰,要他相信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还有邓小平招呼他打牌也一如既往,他的心情多少有点平静。我向他转达了许师谦、邵循正对他的问候,他表示感谢。他又对我讲了这么几句话,他说:如果不是有来头,扣什么帽子也不怕,学术讨论总得讲道理;况且,姚文元文章中许多材料是站不住脚的。

但是,几天之后,江青、张春桥为了“引蛇出洞”,在《文汇报》连续几次登了同一个内容的按语。这是开学术讨论以来未曾有过的。吴晗的思想压力也随着这些按语的发表,以及各省对姚文元文章的转载而增大。吴晗的妹妹吴浦星去看吴晗之后说,吴晗这几天饭都吃不下。平白无故地祸从天降,对一个忠诚的学者、共产党员来说当然是想不通的。大约在11月20号左右,邵循正教授这位正直的学者、吴晗的同窗好友沉不住气了,从中关村来到吴晗家。这时吴晗的压力更大了,住家里的警卫也换了人,从原来的保卫变成了监视,所有的客人来都要登记。吴晗自然也无心再谈更多的事。邵循正安慰了吴晗几句,无非是要想得开,要相信组织上会正确解决你的问题。邵循正怕他想不开,所以一再要他保护好身体。没有想到他俩这次很短的会见,第二天居然上了一个内部简报,说明吴晗已经失去会友的自由,邵循正也因此而蒙上一层和吴晗的关系,在“文革”中吃了苦头。

11月25日,也就是姚文元文章发表后半个月,这时已有《解放日报》在11月12日,也就是姚文发表的第二天转载此文,《浙江日报》、《大众日报》、《福建日报》、《新华日报》、《安徽日报》等华东地区的报纸也先后转载此文。虽然在全国并不是大部分省已经转载,但北京各报至此都没有转载,这是事实。毛泽东因此发怒,下令出单行本,要北京订书,北京不知姚文元文章后台是毛泽东,加以怠慢,更加触怒了毛泽东。在这种情况下,周恩来只好亲自敦促彭真、陆定一部署北京各报转载姚文元的文章。为避免社会上过于轰动,决定各报先后转载,各报并就《海瑞罢官》进行讨论。北京市委决定成立一个写作组,撰写讨论《海瑞罢官》的文章,成员由北京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北京师院以及北京市历史学会等单位抽调七八个人参加写作组,我是其中之一。住在北京日报四层,宣布邓拓为写作组长,范瑾作为写作组负责人之一,负责总联络。27日,好像正是一个星期天,我在家里突然接到范瑾的电话,要我立即到北京日报。我匆匆赶到北京日报时,理论部的小翁已在那里等我。我们本来认得,在我印象中,她是北京日报的才女。显然,她也是奉命来和我办同一件事的。几分钟后,范瑾来了。她说:“《文汇报》发表了姚文元文章以后,许多省报转载了,我们报也拟在近日转载,得先作点准备。”接着,她说要我和小翁起草一个按语,范瑾口述了要点。我和小翁一起凑行文和内容,因为只有200多字,加上已有范瑾的提要,很快就写成了。范瑾看后就收在公文包里走了。后来才知道这是供彭真、邓拓逐字斟酌的按语初稿。这件事后来似乎没有人谈起过,要不当然会成为我和小翁罹难的一大罪状。

第三天,即11月29日,北京日报转载了姚文元的文章,按语强调“几年来,学术界、文艺界对《海瑞罢官》这出戏和吴晗同志写的其他文章是有不同意见的。”按语认为“有不同意见应该展开讨论。”并引用了毛泽东关于“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强调百家争鸣。同一天,《解放军报》转载姚文元的文章,按语说《海瑞罢官》是“大毒草”。11月30日,《人民日报》转载姚文元的文章,按语的基调和《北京日报》相似。《人民日报》强调:“既容许批评的自由,也容许反批评的自由”,并引用毛泽东这样一句名言:“我们一定要学会通过辩论的方法、说理的方法,来克服各种错误思想。”11月2日,《光明日报》转载姚文元的文章,按语也强调通过“百家争鸣”来“分清是非,坚持真理,克服错误。”四个按语两种声音。这本来是应有强烈比较的,也应从其中找到分歧意见所在,但作为我这样未经历过重大政治斗争阅历的人来说,总认为《解放军报》按语过激了些,并没有考虑到它有什么来头,而认为《人民日报》、《北京日报》作为党报,应是传达党的方针政策的报纸,措词当更谨慎。所以,在我的思想上,还是顺着这《北京日报》按语的路子走。其实四个按语里的两种声音是代表两个高层次的声音,《解放军报》据说是江青在上海见到罗瑞卿时,亲自过问后发表的,自然属于了解一点内幕的,而其他三报是在周恩来过问下按照彭真、陆定一的调子发表的,只能是常规表态的内容。

《北京日报》转载了姚文元的文章之后,即照按语的精神来部署有关《海瑞罢官》这场讨论。市委写作组当即集中,12月3日写作小组组长邓拓在他的办公室召开了第一次写作组成员会议,范瑾和北京日报的几位同志出席了会议。据我记忆,邓拓一开始就说:“《北京日报》转载了姚文元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想就这个问题进行讨论。姚文元文章不是结论,可以讨论。姚文元文章引文和结论多有曲解吴晗之处。当然,吴晗这几年写的文章,也有许多问题可以讨论。”这是邓拓讲话的基调。他还说:“吴晗并没有写过戏,他这次写戏是有感情色彩的,他把自己比作海瑞。”他要求“在学术界提倡好风气,首先要把《海瑞罢官》当作学术问题来讨论。”最后邓拓对我们提出要求:“把你们找来,可以研究些问题,写些文章,提倡好的学风,摆事实,讲道理。有什么看法,就写什么。我们不采取出题目做文章的办法。因此,不研究选题,也不集体写文章,以个人的名义写好。”成立写作组,又不出题目写文章,又不集体写,对此,我当时有点茫然,觉得这个写作组很被动。可以看出,邓拓虽然主张把《海瑞罢官》的讨论当作学术问题来讨论,但对这场讨论可能导致的结局,他心中并没有数。在这之后几天,他在另一个场合讲这个问题时,竟说章伯钧、罗隆基、姚文元说话都不是结论,章、罗在反右派中被错划成大右派,邓拓故意把章、罗和姚文元扯在一起,给他难看。邓拓有点主张打乱仗,打一阵再说。不过他的主导思想还是希望把这场争论展开,只是定了学术的基调。他并不希望写作组的人正面顶撞姚文元。

开会过后,我琢磨要写篇什么文章。当时思想认识和视野,都只能写篇从学术方面批评吴晗的文章,绝不可能从政治上去批评吴晗,后来有人说这个写作组是“假批评真包庇”。其实,这是欲加之罪的一顶帽子。当时不论是邓拓还是写作组的成员,都想写篇好文章和吴晗讨论,并没有想到要包庇吴晗,我也是一样。不过,对于把吴晗从政治上一棍子打死,我们在思想上大多不能接受,这就是我当时的心态。经过了绞尽脑汁的思索,我才想到一个题目:《吴晗强迫海瑞站在农民一边》,批评吴晗把海瑞罢官说成是农民的救星,处处事事为农民着想的清官的说法,指出海瑞“退田”“平冤狱”,以至于“骂皇帝”,都是代表了地主阶级的根本利益,而主要不是代表农民利益。文章写完,打出清样,送去给邓拓看,邓拓批了三个字:“可以发”。我想这种不疼不痒的文章当然最容易通过,从文章性质看,确实是批评吴晗的,是一篇不折不扣的学术文章。这篇文章发表在北京日报上,大约时人都不把它看成是一篇有关《海瑞罢官》问题争论的文章,所以后来有人搜集有关这场争论的双方文章时,也未收入此文。但是,在我们几位写作组成员中,也确有站得较高的。其中一人因有机会接近当时的“理论权威”关锋、戚本禹,他把这场斗争看得就比较尖锐,在他随后发表的文章中,问题就提得比较高,文章写得有点灵气。他指出了吴晗文章的政治方向。也就是他,对我那篇不疼不痒的文章也作了积极的评价。只要站在吴晗对立面发表一篇文章,就是有了一张政治上的护身符。他说我现在已经有了一张护身符。显然,从政治角度看,他已经让吴晗站在完全对立的一面。还有一位成员,他写了一篇《海瑞骂皇帝用意何在?》的文章,指出了“骂皇帝”是别有用心的。这是一篇杂文式的文章,因为谈到皇帝文章就变得很尖锐。我在邓拓处亲眼看到邓拓签发这篇文章时很犹豫,脸色很难看。最后签发了这篇文章。说明写作组的成员中,也有已经看到这场讨论实际上是一场严重的政治斗争,有关吴晗的任何观点,只有提到政治高度上来批判才是合时宜的。

就在我到邓拓家取样稿时,邓拓曾经问我,有没有见过教授(指吴晗)。我知道邓拓是关心吴晗的近况的。第二天,我来到吴晗家,他比上一次见到我时更加消沉。他穿着一件旧长袍,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这样穿着,表明他似有罢官作老百姓的思想准备,也反映出他情绪上的沮丧。我告诉他市委正在组织人写文章讨论《海瑞罢官》,并说了邓拓说过,吴晗有不同意见还可以发表。他痛苦地摇了摇头说:“可能没有那样简单。”果然经过一段时间的各种信息流传,吴晗已经更加证实姚文元的文章是有来头的,并被这个“来头”得喘不过气来。由于环境原因,我不好再说什么。吴晗也沉默不语。坐了一会,我就告辞了。

新年过后,可能是1966年元月2日或3日,即新年过后刚上班的第一天,下午4时左右,市委宣传部来了一个电话,要我立即去宣传部李琪办公室找李琪。这使我很意外,李琪亲自约见我,必然有重要的事和我谈。我匆匆来到李琪办公室,李琪一个人在那里坐着,脸色阴沉。他示意让我坐下。过了一会儿才说:“上面决定要批邓拓,我们得做一些准备。从研究室、宣传部抽几个人,先看看邓拓的材料。”并说:“你明天起就不要去北京日报了,和他们一起看看邓拓这几年发表的文章,主要是杂文。”最后,他叹口气说:“老邓的问题如能解决,我们就好过些了。”他的这些话,我似懂非懂。批邓拓是我所没有想到的。不论是文章,还是为人,邓拓在我心目中的形象都很高大,他也挨批判,究竟谁才是正确的?我有点惶恐不安,批了吴晗,又批邓拓,这样一来,市委怎能摆脱干系?回到住处,我的心情很沉重,反复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即批吴晗,而且把他当成有重大政治问题的人来批;我就缺乏思想准备,而批邓拓,显然是批吴晗的升级,我更没有思想准备。说实话,不论是李琪,还是写作组的大多数成员,都不相信邓、吴有什么重大政治问题。批邓、批吴都不过是违心奉命而已。

第二天,我来到市委大楼三层的一个大办公室,由李琪主持的批判邓拓写作小组就集中在这里,一共五六个人,具体召集人是谁我已记不清楚了,只记得集中时,每人发一份白头本的《三家村札记》和一本《燕山夜话》,

上一篇 」 ← 「 返回列表 」 → 「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