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罗:圣女林昭复活记」正文
相信历史总有一天人们会说到今天的苦难!
希望把今天的苦难告诉给未来的人们!
――林昭遗言
林昭1932年12月16日出生于苏州市,1954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新闻专业学习,1957年反右运动中,因为许多她所敬重的同学被被打成右派分子,她仗义执言,为这些同学辩护,于是也被打成右派分子。此后她一直思考中国的前途和命运,对反右倾、大跃进、人民公社等等运动提出批评,面对大饥荒的现实忧心如焚,于1968年4月29日,以反革命罪在上海被枪毙。她是中国文革期间因为坚持独立思考而被残酷杀害的千千万万无辜受难者之一。
文革结束以后,个别受难者因一些偶然因素被世人所知,林昭像千千万万受难者一样,一直被历史的尘埃所掩盖,长时间不为人知。虽然八十年代初大规模为死难者和蒙冤而活者平反时,也有一些文字提到林昭,但因为材料太零星不足以引起人们的注意。直到上世纪末,借助北京大学百年校庆的机会,才有一些读书人将目光投注到林昭身上,发现她是1949年以后最能体现北大精神的学子。关于林昭的文章,从此艰难而又顽强地在各种媒体上闪现,其坚贞不屈的姿态一如林昭当年与集权主义殊死搏斗的英姿。
笔者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前期,偶尔从某个地方读到上海当局在枪毙林昭以后向林昭的母亲征收了五分钱子弹费的故事。当时所受到的震撼至今还记忆犹新。此后我一直留心寻找关于这个故事的详细言说,但一直不见踪影。天长日久,我只记得五分钱子弹费,连林昭的名字也渐渐忘了。直到上世纪末年,才一次次读到关于林昭的惊天动地的故事。
由于林昭遇难以后,她所写下的文字一直被关闭在档案室服无期徒刑,她在狱中的具体行状和遇害经过也依然无从查考,所以,人们了解她的过程显得十分艰难,迄今为止对她的许多谈论甚至多少带有猜测的成分。林昭人生选择的伦理意义、受难的勇气、政治思考的深度、精神上的高度等等――知识界对这些因素的认识,虽然正在逐渐深化,但依然远不充分和深刻。有些人用圣女称号概括林昭形象,其中包含的感情倾向得到许多人的认可,但这个称号本身是否完全准确,因为材料不够充分而一直得不到证实或者证伪。这个了解和阐释的艰难过程,其实也是林昭在我们心中艰难复活的过程。对于她作为一个受难者形象的完整认识及其历史意义的准确阐释,至少需要等到她的著作和历史真相解密的那一天。那时候,林昭不但复活在我们心中,也必将复活在民族的历史记忆中和精神血液里。
本文根据笔者所掌握的材料,梳理1980年代以来、主要是最近几年以来知识界逐渐勾描出林昭形象、并逐渐将这形象推到世人面前的过程。至于描述和言说林昭具有什么样的现实意义,崔卫平在讨论胡杰拍摄的纪录片《寻找林昭的灵魂》时有一段话恰当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她说:胡杰的纪录片“终于将被遗忘的林昭鲜活地带回到人们当中来,让这个精神上的冤魂、孤魂重新回到亲人们的怀抱。”我们所应该做的,就是“表彰她的业绩,使她成为民族精神、道德上不可或缺的资源。”
1980年
1980年8月,上海高级人民法院复查以精神病为由对林昭宣告无罪。
1980年12月11日,林昭生前老师和同学以及她的妹妹彭令范、舅舅许觉民等在北京为她举行了追悼会,八十多人参加了追悼会。罗列致悼词。
这一年,官方大规模地为几十年来在各种政治运动中遭遇打击的人物平反昭雪,林昭追悼会就是在这种政治背景下召开的。但官方对于林昭的正式平反还得等到一年之后。
1981年
在官方审判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的政治氛围中,新华社记者穆青等人写作了报告文学《历史的审判》,发表在1981年1月27日《人民日报》上。其中有一段文字这样谈到林昭:
在我们熟悉的朋友中就有这样一位同志。这是一个勇敢纯真的南国女性,名叫林昭。由于她不愿意向风靡一时的现代迷信活动屈服,被关进了上海的监牢。但是,她坚持用记日记、写血书等种种形式,表达自己对真理的坚强信念,心甘情愿地戴着“顽固不化”的枷锁,过早地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她就义的详细经过至今无从查考,我们只知道这样一个消息:一九六八年五月一日清晨,几个“有关方面”的代表找到了她年迈的母亲,宣告林昭已于四月二十九日被枪决。由于“反革命分子”耗费了一发子弹,她的家属必须交纳五分钱的子弹费。这真是使人毛骨悚然的天下奇闻!在中世纪被判“火刑”烧死的犯人无须交付柴火费,在现代资产阶级国家用“电椅”处死的犯人也从未交过电费,唯有在林、江的法西斯统治下,人们竟要为自己的死刑付费,这不能不说是又一个“史无前例”的创造发明!
――穆青 郭超人 陆拂为《历史的审判》,一九八一年一月一日写迄
这区区几百字是林昭被害13年后这个社会第一次对她投来的关注。据说这段文字为林昭获得平反起了推动作用。
陈伟斯《林昭之死》,发表于上海《民主与法制》1981年3期。这是官方媒体第一篇详细介绍林昭家世、事迹、死难经过的文章,对她独立思考的精神和坚贞不屈的品质给予高度评价。
1981年12月30日,上海高级人民法院复判林昭案件,宣布林昭无罪,为林昭平反。
1988年
刘发清《一个不屈的英魂――忆林昭》,刊于《随笔》1988年1期。
笔者从好几本书中读到此文。其中《精神的光芒――一代人的心灵历史》在文末注明“《随笔》1988年第1期”,《林昭,不再被遗忘》文末注明“1988年2月”。其他书中没有在文末注明写作时间和首刊出处。笔者疑心“1988”系“1998” 之误。后来读到马嘶文章《文弱女子性刚烈――忆林昭》,文中写到“直到1988年初,我才在《随笔》杂志上读到了刘发清《一个不屈的英魂――忆林昭》一文……”随后又说:“直到1997年7月,我才在旧书摊上买到了1981年第3期的《民主与法制》,看到了《林昭之死》……”按照他的行文顺序,笔者对《一个不屈的英魂――忆林昭》的发表时间终觉可信。
1993年
1993年11月17日,郭煌在读到杜烽介绍林昭追悼会的文章《一个不平常的追悼会》之后,匆匆写了诗歌《中国的普罗米修斯活着走进会场――奇观一瞬》,用非现实的写法,描述林昭本人走进自己的追悼会现场,反复宣告自己无罪,并说:“不能容忍错杀无辜者逍遥法外,不能让智者稚嫩的鲜血浇筑愚者向上爬的官梯。”
1995年
1995年春节,冯英子写作《有关林昭的母亲许宪民的回忆文章――许宪民二十年祭》,文章写到,林昭遇难“不久之后,她同我谈到这件事时,真的哭了。相识几十年,这个内心刚强到极点的女人,我第一次看到她流泪。她给我看了林昭一些遗作,这个不满40岁的江南女儿(指林昭,引者注),她那么深沉地哀悼着民族的不幸,人民的苦难。我读着这些作品,也不能不流泪了。”关于许宪民的最后状况,作者写道:
正在复兴中路陕西路附近遛达,忽然有一个疯婆子向我迎面走来,她同我擦身而过之后,回过头来向我招呼:
“你的问题解决了没有?”我大吃一惊,赶忙回过头去。只见她披着一头乱发,穿着一套油渍斑斑的破衣,在秋风中显得很萧瑟的样子,脚上的鞋子已经没有跟了,那毫无血色的面孔上,嵌着一对目光迟钝,满含忧伤的眼珠。她说话时环顾左右,带着一点恐怖神情,那样子有点像《祝福》中暮年的祥林嫂。但是我终于认出来了,她是许宪民。“大姐,是你!”我惊诧得不知所以,看到许宪民变成如此模样,一种刻骨的悲哀,油然而生。但不等我说话,她已经加快脚步,走到马路对面去了,很明显,她是避着我,也怕连累我,因为她那时头上带着一顶“历史反革命”的帽子。
1998年
1998年是北大校庆一百周年,也是林昭蒙难30周年。这一年将目光投注到林昭身上真是太自然不过。影响巨大的周报《南方周末》在这一年之内先后五次发表关于林昭的文章。在林昭殉身30年之后,世人终于从历史的黑暗天幕中发现了一丝曦光,隐隐约约看见了林昭的鲜血,这丝曦光就是从《南方周末》的文字缝隙里透露出来的。
1998年5月29日,《南方周末》人物版发表《没有哀荣――林昭》,在北大百年校庆的高潮中,文章询问道:“正在欢庆北大百年校庆的北大人,不知是否还记得他们的优秀女儿――林昭罹难的日子。”在赞颂了林昭的献身精神之后,接着说:“1981年,林昭冤案平反,但她没有获得如张志新般的哀荣。让我们记住林昭!”
1998年7月10日,《南方周末》人物版发表吴浪文章《被埋葬的诗章――追忆林昭》。
1998年9月4日的《南方周末》发表了邱隐帆《狱中日记:林昭最后的日子――纪念林昭这位令人尊敬的自由战士》,文章公布了丁芸女士的狱中日记,称丁芸是林昭少年时期的同学,后来又恰好囚禁在同一间囚室,与林昭一起经历了那段阴暗的日子。不过林昭的北大同学张元勋认为日记及其作者身份都是假造的。虽然其真实性受到质疑,但是文章对于林昭的命运和遭遇的详细描述,却借助《南方周末》引起了广大读者的深切关注。
后来小巴子在《高贵的林昭》一文中说:“邱隐帆先生早年曾参加地下党,1949年后在苏州市公安局工作,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1978年平反后,他开始收集有关林昭的材料,访问过一些林昭的亲属和友人,其中包括现在美国加州大学任助教的彭思华(系林昭之弟),以及林昭在苏州萃英中学读书时的同窗陆震华等,同时收集了各报刊上关于林昭的文章,这几乎成了他退休之后的精神支柱。编者到苏州拜访他时,他翻出了这些年收集和写就的文章,尽管由于年代的久远,许多当事人的离去,他的文章难免在某些细节上与事实有出入,但老人为能在晚年做一件有意义的事而感到自豪。”
1998年12月11日,《南方周末》发表记者徐列的专访《张元勋:从绚烂回归平淡》。张元勋深情回忆了她与林昭的交往和以未婚夫身份去监狱探望林昭的经过。张元勋说:“直到我被捕前,林昭是平安的。她如果一直保持她的审慎,她完全可以度过那个风狂雨骤的年代而走到今天。但她在一批北大人相继入狱,全国景象一片肃杀的情况下,竟不可自已地按着自己的良心走了下去。在五七年的北大人中,能够合乎鲁迅先生所界定的人格标准的,恐怕只有林昭一人。林昭的事未能家喻户晓,是我们活着人的悲哀,也是我们负疚之极的事。”
张元勋谈话间提出一个惊人的猜测,他认为林昭之死至今依然还是一个谜:“为什么没有找到林昭的遗体?她遗留下来的狱中用物也应该由家属领走,为什么没有通知?前年,张元勋在看电视剧《我爱我家》时,觉得其中一位演员与林昭酷似,‘我似更以为她确实还活着’。” 但在第二年写作的长文《北大往事与林昭之死》中,作者没有坚持这种猜测。
1998年12月25日,《南方周末》发表编辑小巴子《高贵的林昭》,文章称赞林昭“这是我们民族半个世纪以来知识分子精神独立的一根孤独的标竿。即使像我这样麻木已久的心,今年以来也不能不为林昭而一次次地震动。她使我看到,我们活得多么渺小和萎缩。”并质询道:“为什么没有一个刽子手良心发现,说一声是我杀死了张志新,是我杀死了林昭?真的,我一直在等这样一个声音,像等待世纪末应运而生的民族英雄。但是,仍然没有见到忏悔,没见到良心发现。……因此我深深地忧虑着:一个隐恶的民族心理,会不会是反复作恶的心理基础?”
除此之外,《南方周末》还在1998年11月13日发表了当年北大的右派学生陈奉孝、张元勋、周振礼的文章《读《原上草》有感》,将读者带到了林昭最初罹难的那个年头:1957。
这一年其他出版物中回忆和谈论林昭的文章还有以下一些。
1998年4月25日,也就是林昭遇难三十周年忌日前夕,陈伟斯写作《应共冤魂语 投书寄灵岩――林昭三十年祭》,介绍林昭一家的悲惨遭遇。文中披露,林昭1962年保外就医期间,写作了30万字的《狱中回忆录》。这部至今没有面世的回忆录说:“林昭可早把话说在前头,有得这么抬举我(指反铐),不如干脆赐我一死,我倒感到成全。民间本有传说,死刑犯受的子弹,应由自己出钱,而一颗子弹一毛五,我就自费买了也无问题。……而林昭的血,是一点一滴流在无人看见的阴暗角落……”堪称一语成谶。
由著名作家方方主编的《今日名流》杂志,1998年第5期发表了林昭的妹妹彭令范的文章《姐姐,你是我心中永远的痛》。这是林昭的亲属第一次公开发表长文悼念这位不幸的死难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