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其仁:改革突围、创新突围」正文
谢谢张思平理事长的介绍,很难得有这么一个机会。我去年秋季在哥伦比亚大学访问,回来以后正好是寒假,有时间到深圳来学习,访问了一批很有意思的公司。今天,创新发展研究院邀请我来发言,利用这个机会把一些想法提供给各位一起来探讨。
一、外需收缩,反全球化潮流抬头
中国经济增长从速度看,在2007、2008 年达到峰值,此后虽然有波动,但是大势是下行。如果拿2007 年增速最高峰跟2015、2016 年相比,中国这么个全球第二大经济体,年增长率从14.2%下降为6.7%,已经减速一半还多。这是一个不小的变动。
经济总会有波动。但是高位下行,还是一个很大挑战。在座各位如果滑过雪,就知道高位下行要面对巨大的惯性,突然减速,企业、市场、地方等方方面面的预期都需要急速调整,搞不好失速就失控。
那么,高位下行的态势究竟是怎么来的?美国2007 爆发金融危机,而2007 年恰恰是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经济高速增长的顶点。次年,2008 年中国增长率降到9.8%,但还是达到1979―2008 年间的平均增长率。2009 年中国成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2010 年成为全球最大出口国,2013 年成为全球最大贸易国,2014 年IMF 以PPP(购买力平价)计算,中国成为全球最大经济体。
但是,看来还是挡不住中国增长率的大幅下跌。开始以为还可以用点什么办法把经济托一托,甚至可以重新把增速拉回去。但最后证明,在全球化进程中胜出的中国经济,终究还是没有可能偏离全球经济的基本走势。
首先要讨论,为什么中国经济从高速增长转向6%―7%这种速度的增长?我认为回答这个问题,不能只看中国自己,因为中国的高速增长是在开放中实现的,是全球化大格局的一个组成部分。
全球经济讲起来很复杂,一个办法就是先把它还原到一个非常简化的场景。假定存在两个经济体,一个比较富有,一个比较贫穷。所谓富有就是资本比较充裕,人均收入高。贫穷呢?那就是资本很少,但人口众多,人均收入低。
如果这两种经济体,被一道墙分隔开来,各过各的日子,有什么结果?那一定是穷的没资本,也因此没有提高生产率的手段,所以经济增长慢。富有的国家资本雄厚,可以转化为更高的生产力,所以这两个经济体在分隔的情况下,差距会持续拉大。
如果把这两个经济体打通,会发生什么?譬如讲富有的经济体有10 万元资本,300 个工人,人均产出100 元;贫穷经济体只有10 元资本,但有3000 个工人,人均产出1 元。现在问,两者打通以后,上述这些参数会发生什么变化?
打通以后,这两个经济体加到一起算,资本总量就变成10 万零10 块钱,工人总量就变成3300 人。于是,要素的相对比例发生了变化,其实是“竞争格局发生了变化”。
有哪些变化呢?大概有这么几条:
第一,富国资本,原来是10 万对300 人,现在加了10块钱,却同时又增加了3000 工人,总共有3300 人来抢这10万零10 元的资本。很明显,资本的稀缺程度提高了。这时为什么全球化以后,华尔街可以赚到非常多的钱,金融极其耀眼,道理就是全球资本变的相对更稀缺。
第二,富国由于长期积累,有科学技术和大量专利,这些东西的稀缺性程度也大幅度提高了。因为原来只有300 工人来利用,现在3300 人都希望用较高技术来武装。
第三,富国经济原来的300 工人,现在要参加全球3300工人之间的竞争,因为全球化导致参与竞争的工人人数大幅度增加。其中,富国的蓝领和下层白领压力最大,因为他们直接面临大量廉价劳力(人均收入1 块钱!)的竞争冲击。然后,随着穷国劳动者学习能力的提高,富国国内更多劳动者面临较大竞争压力。
第四,富国国内收入分化加剧。战后发达国家长期趋于橄榄形的收入分配结构,重新趋于金字塔型。顶端是华尔街和硅谷科技精英,在全球化中稀缺程度急剧上升,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在人口底部,受开放穷国竞争的影响,越来越多蓝领、白领人口面临收入下调的巨大压力。
这部分“沉默的多数”,也从全球化中得到过某种好处。中国制造的物美价廉产品大量输美,降低了他们的生活成本,提高了他们的实际收入。问题是他们遭受的竞争压力更大。何况收入总是相对收入,相比华尔街和硅谷精英在全球化中挣了大钱,美国制造业工人和低端白领阶层不能不感到有巨大的失落感。
第五,穷国数目庞大的劳动力,在开放后有机会和来自发达国的技术、资本相结合。技术和资本都不是简单搬得来的,需要学习曲线提升。只要能够提升学习曲线,穷国的比较成本优势就得以发挥,收入水平随生产率提高而快速提高。
第六,穷国国内的收入差距也拉大,因为获得外来技术、资本的条件有别,更因为学习曲线提升的程度有别。
整体看,打通穷国富国之间的壁垒,全球平均收入水平因为全球化而加快增长。其中,学习曲线上升较快的穷国,平均收入上升得速度比富国更快。富国内部收入分化,其全球化得益部门越来越富,但受损部门的收入增长停滞甚至有所降低。此外,穷国的国内收入分化也抬头。
这幅世界版图,逻辑简单,但结果有点复杂。前两年一个法国人叫托马斯•皮凯蒂,写了一本《21 世纪资本论》,关注的是全球化导致发达国收入差别两极分化严重。他举证说,美国和西欧主要发达经济体,收入分配的基尼系数在二战结束后显著下降,但从1980 年代开始,特别是90 年代以后,发达国的基尼系数重新掉头向上,回到历史高点。皮凯蒂认为发达国的资本所得太高,劳动所得过低,类似19 世纪马克思写《资本论》的时代背景,即产业革命导致英国劳资矛盾加剧,出路只能是抑制资本(征收高额资本利得税),否则就是社会革命。
我看过作者履历,他一直在法国教书,仅有两三年时间到波士顿做访问学者,再也没有去过别的地方,尤其没有来过中国和印度。他是就发达国谈发达国,以为发达国就是世界经济的全部。但实际上,当今时代无论发达国还是发展中国家,都处在全球化背景之中。从全球格局看,收入分配状况是在改善――发达国的平均收入增长与发展中国家收入增长在靠近。皮凯蒂在他的书里列出了这张趋势图,但他自己对此似乎没有什么理解。
中国人就比较容易理解。邓小平提出“翻两番”的时侯是1980 年,那时中国人均GDP 只有200 美元。开放后,现在我们的人均GDP 是七、八千美元。美国80 年代初人均GDP 是1 万几千美元,现在也不过5 万美元。以中美为例,“全球”收入分配平均说来当然有了极大改善。这是为什么全球化值得坚持的原因。
问题是单看发达国家,是另外一个故事。这位法国经济学家也不来看看中国农民、农民工开始能挣多少钱,现在能挣多少钱,他只看到发达国普通老百姓收入,相对于他们本国资本、科技精英的收入,占比降低。
这也说明,全球化并没有做到――也不可能做到――让每一个人、每一个阶层、每一个经济板块都能够同等收益。总是有高有低、有得有失,所以也总有社会矛盾。中国自己也有这个问题,国内收入差距过大也是一个多年要解决、但尚未解决好的问题。在国内收入差中,靠近技术、靠近资本,或者学习曲线提升快的,收入增长快,反之则低。另外,由于转型远未到位,凭权力腐败寻租,也是一部分人收入畸高的来源。
所以全球看,各有一本难念的经。但是看整体,全球化还是极大地解放了人类生产力,也提高了全球国家间收入水平趋同的可能性。这是一个复杂的格局,尽管蕴含其中的经济逻辑很简单。
二、中国经济与开放息息相关
现在我们来讨论中国经济。在认知方法上,要避免皮凯蒂那类认识局限,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中国经济是走向开放的经济,与全球化息息相关,所以不能脱离全球化进程,孤立地分析中国经济。
譬如为什么中国实现了几十年的高速增长?从经济学理论上讲,归根到底还是发挥了比较优势。比较优势是古典政治经济学家李嘉图的理论,之前人们习惯的是绝对优势理论。那是说,只要甲国生产某物比乙国更具优势,那乙国就不要再生产了。李嘉图说不一定,即便乙国生产什么都不如甲国,但也不意味乙国什么也不生产才是上策。在乙国样样落后的产业里,总有相对生产率比较高的,如果乙国集中生产自己还具有比较成本优势的产品,然后与甲国交换――后者也集中生产自己具有比较优势的产品,那么甲乙两国的总产出就将更大。
比较优势理论首先要“比较”,其前提就是开放市场、实行自由贸易。所以这个理论从诞生以来,经济学家们大概都比较拥护自由贸易理论,因为在学理上,开放的自由贸易导致更优经济增长。
不过世事日新,理论也随之变化。到2003-2004 年的时候,美国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萨缪尔森,开始对比较优势理论提出某种怀疑。在一篇论文里,他提出一个动态比较优势的问题。比如美国原来造飞机有比较优势,中国造劳动密集型产品如袜子有比较优势。按照李嘉图,美国造飞机、中国造袜子,然后中美自由贸易,当然对两国经济最优。对此,萨米尔逊并无异议。
问题是,中国不会老满足于生产袜子。一个经济一直生产某种产品,无论成本还是收益,在边际上必有变化。
我们这里有一个流行口号,“产业升级”。就是不能满足于老生产毛利率很低的袜子,虽然早年是正确之举,但由于成本回变化,老造同样的袜子就利润为零。能不能制造一些别的呢?要产业升级。由于高速增长,我们这里还要求“加快升级”。事实上,中国制造业升级够厉害的。自行车做着做着就开始造摩托车,从零部件组装到整车,然后就琢磨造汽车,接着就要造飞机。为什么不想呢?中国也有条件,市场大,“以市场换技术”。买人家那么多飞机,谈判总有点筹码吧?买一批飞机,加一个条件,比如说飞机尾翼由中国来生产,可以不可以?可以。那再买一批,飞机翅膀放在中国生产,来不来?况且,中国人还会引进式地创新,在仿造中组合式创新、应用式创新。三来两去,中国开始自主制造商用飞机。
但是,美国怎么办?萨缪尔森就问了这么个问题。原来中国造自行车,现在升级造飞机。那原来靠造飞机与中国交换的美国,以后造什么?当然美国产业也可以升级,问题是两国的升级速度可能不一致。中国还是享有后发优势,造了自行车,看看走在前面的,那就再造飞机。美国再造什么?需要开创性、独创性的探索,没有先行者可参考。更重要的是,在全球化中成长起来的全球供应链,不管谁原创了什么,量产时不能不遵循各国在开放下的比较优势。还说苹果,那当然是乔布斯首创,但要供应全球,似乎还是放在中国生产更优。萨缪尔逊的判断是,如果一方(美国)的比较优势升级持续慢于另一方(中国、印度),那就可能受到“永久的损伤”。
逼来逼去,不一定是李嘉图得出的那个乐观结论。经济上找不到合作解,贸易摩擦、贸易战甚至国际政治军事紧张都可能会跟着来。反正不管怎么着,长期贸易失衡难以为继。对中国来说,就是要看到,过去以高额顺差来维系我们的高速增长,难以为继。
中国过去的经济总量小,有点贸易顺差不会有太明显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