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宪:市场经济需要怎样的政治支持

作者:陈宪发布日期:2017-05-16

「陈宪:市场经济需要怎样的政治支持」正文

【摘要】市场经济无“好”“坏”之分,但市场经济的政治支持有“好”“坏”之分。市场经济的逻辑,尤其是金融市场的逻辑表明,市场经济需要好的政治支持。政治支持是一个国家治理理论与治理实践结合的问题,具体表现为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的建构与形成,并经由规制(监管)的途径得以实现。治理是国家(政府)的作为,规制则是治理的展开和落地。规制的过程就是制度设计和执行的过程。好的政治支持通过有效的治理、公正的规制,维护和保证市场经济乃至人类社会的持续进步。

一场大的经济危机过后,最终暴露的总是社会结构的内在矛盾。2008年以来,无论是发生在美国的占领华尔街、特朗普主义,英国的脱欧公投,还是欧洲的难民危机,集中折射的都是社会结构中存在的深刻矛盾:收入阶层间的矛盾,精英与草根间的矛盾,以及族裔间、宗教间甚至代际间的矛盾。这些矛盾动摇着资本主义的经济基础、社会基础和政治基础,乃至价值基础。资本主义将通过结构性改革走向完善,还是将经历一场革命获得重生,思想家们有着不同的观点。实际情形将会如何?其取决于通过结构性改革能否走向制度的完善、社会的改良。在现代社会,面对改良和革命的选择,改良应该是优先项。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上述矛盾,有些是资本主义制度的伴生物,其严重程度既取决于现时的经济社会环境,又与制度和规则的有效性有关;有些则是在发展过程中,因为制度设计缺陷造成的。后者的危害与破坏性往往更大,成为学者和思想家批评的重点。拉古拉迈・拉詹和路易吉・津加莱斯的《从资本家手中拯救资本主义》,津加莱斯的另一本著作《繁荣的真谛》就是两本比较典型的、建设性地批评资本主义和自由市场经济的专著。尽管它们都在讨论美国的自由市场经济,以及问题产生的原因与可能的对策,但其中不乏对所有市场经济国家的启迪。

社会结构为什么会出问题?这与市场经济的自身逻辑有关。

市场经济就像一个足球赛场。首先要让每个人都有平等的机会参与,他们根据自己的能力创造价值,能力强者创造更大的价值。既然它是个赛场,就必须有保证公平竞赛的透明的、公正的规则。通常这些规则应该是内生的,亦即产生于竞赛的过程中,而不是外生的规定。由于每个竞赛者都在追求自身价值(利益)最大,而且,他们对规则的最终形成和实施并不具有权威性,所以需要一个最高当局(即市场经济中的政府),根据竞赛过程的需要来制定和实施规则。如果没有正确的规则,或者正确的规则没有得到有效实施,这个赛场就不是一个平等的赛场,而是一个奉行丛林法则的赛场。

那么,怎样保证这个最高当局制定和实施规则都是有效的、公正的?没有规则的赛场是不平等的,但是太多的、不合适的规则会使赛场更加不平等,也会使比赛不顺畅。就像足球赛场要容忍一些合理的冲撞,如若不然,比赛经常中断,就不好看了。对于市场竞争而言,也就是没有效率或效率低下了,抑或出现不公平。为什么会有太多的、不合适的规则?问题往往出在规则不是内生的,而是外生的。这就像过度的、不恰当的政府干预。与此同时,如何保证规则的执行者不偏袒竞赛中的某一方,即不吹“黑哨”?在市场经济活动中,尤其是不偏袒拥有较大利益的那一方?可惜的是,无论在赛场还是在市场,吹“黑哨”和偏袒大的利益集团,都在所难免。这就是问题产生的一个重要源头。

需要指出的是,市场远比赛场复杂。赛场是完全竞争的,市场的常态则是不完全竞争。不完全竞争的市场就会产生垄断(进入障碍)、管制和串谋等一系列影响竞争的因素。不解决这些问题,市场无法公平竞争、公平运作;解决这些问题,又难免使最高当局深陷其中,要么使问题变得更加复杂,要么使结果有利于具有市场势力的一方。这恰恰是人们本来不愿意看到的。市场还有着失灵的地方,譬如公共品、外部性和信息不对称,这在赛场就不存在,或可以通过事先的设计,不让其存在。面对这些市场失灵,最高当局同样处于“两难”:做吧,会导致市场(制度)设计失灵,造成的麻烦不比市场失灵更少;不做吧,公共品提供不足,必要的规制不足、执行不力,不仅使市场无法有效运行,还将影响到社会经济发展的正常秩序。

这两本书都以金融市场为例,深入探究其社会结构问题的生成逻辑。在市场经济500多年的发展史中,有两件事情是至关重要的:其一是工业革命,其二是金融市场。前者代表着技术进步对市场经济发展的持续推动;后者则因为信用的产生,经济活动由此产生了巨大的活力。早在1911年,以创新理论著称于世的经济学家约瑟夫・熊彼特就说过,“没有它(金融),现代工业的结构就不可能建立起来,同样,金融也使个人更加独立于继承的财产,有经营才能的人利用债务来取得商业上的成功,即使最保守的正统理论家也不能完全否认这些事实”。在熊彼特那里,信用和创新一起,同时作为经济增长的两大动力。

金融市场给人类带来了巨大的福祉,这是毋庸置疑的。拉詹和津加莱斯说:“如果没有一个活跃的、有创造性的金融市场,整个经济将走向僵化和衰败。”他们通过两个案例――穆罕默德・尤努斯创办格莱珉银行,开办小额贷款的案例,以及凯文・塔维勒通过“搜寻基金”,收购一家公司并获得高额回报的案例,说明“健康的、竞争性的金融市场是创造商机、战胜贫困的一件利器”。通过整理各种研究成果,他们还发现,在经济活动的各个层面,金融发展的主要影响是:(1)金融市场的发展与经济增长之间存在着因果关系。“金融市场自己并不从事开发,但它是辅助人们开发和培育商机的沃土。”这就是我们通常说的金融为实体经济服务的意思。(2)金融的发展有利于新的竞争者加入某些产业。(3)金融市场发展的一个明显指标是人们选择创业的可能性增加了。因此,“金融是经济增长的润滑剂。也为没有资源的人扩展了机会”。

然而,历史又无情地表明,金融市场在创造增长和发展奇迹的同时,也带来了破坏性的负面效应。每次重大的金融危机,以及由金融危机引发的债务危机、经济危机,都给社会经济和百姓生活带来深重影响,这些已经是有目共睹的事实。究其原因,一个重要的指向,就是金融市场和金融体系的制度基础(即政治支持)。2008年金融危机后,美国的金融监管体系,特别是美联储对资本市场高杠杆的放任行为,受到了严厉的批评;以美元为“锚”的全球货币体系失灵,受到包括中国、俄罗斯等国家的强烈质疑,并呼吁进行改革。特别需要指出的是,金融市场的这些负面效应不仅对全球及各国经济增长产生影响,而且还在富国和穷国、富人和穷人间带来更加不利于穷国和穷人的再分配,进而深化了社会结构的矛盾。

市场经济的逻辑告诉我们,没有金融市场发展的市场经济是不可想象的,但制度基础不在或失灵的金融市场同样是不可想象的,其结果是两种情形。

其一,市场经济和金融市场不发展,这是现在许多后发国家的现状。拉詹和津加莱斯发问:“为什么有的国家金融市场得到繁荣发展,有的国家却没有?”他们和《资本的秘密》的作者德・索托有一个共同的答案,那就是,公民的财产权利没有得到确认和保护。对于市场经济和金融市场的发展,“最重要的一点是该国的政府要信守尊重本国公民的财产权利的承诺”。德・索托说,“缺少一套系统化的正规所有权制度,现代化市场经济就不可能出现”。不过,“尊重基本的财产权利只是金融市场的第一步。如果政府没有进一步创造出金融市场所必要的制度基础,而是用管制来束缚市场的发展,那金融产业依然不会繁荣”。

其二,市场经济和金融市场在发展过程中受到严重打击,长期得不到复苏,日本和一些欧洲国家就是这种情形。拉詹和津加莱斯告诉我们,即便在一个宪政民主社会里,政府也可能不会采纳促进金融发展的措施,甚至反其道而行之,其原因在于政府容易被少数既得利益者俘获,而这些人不愿意让其他人得到充分的金融资源。由此,我们看到他们给出的逻辑:市场经济与国家政治之间存在深层的紧张关系;市场经济的发展需要良好的制度(政治)环境作为其基础设施;这样的基础设施难以在民间自发地建立起来,需要政府的参与;但是,不能保证政府会始终忠实于公众利益而不偏袒某些利益集团。在政治传统上,左派和右派各自强调这种紧张关系的一个方面,左派强调政府干预的意义,右派强调防止政府的腐败;尽管他们都言之有理,但都只看到问题的一个方面,如果我们要为市场经济寻求一个稳定的政治基础,就不能过于偏向一个方面。在现实中,政府偏向一个方面的结果,往往是两个方面都出现问题。例如,在“华盛顿共识”影响下的一些南美国家,基本放弃了政府干预,实行彻底的市场化,但结果是腐败同样十分严重,经济持续增长也未能实现,进而落入中等收入陷阱。

为什么会造成这种局面?市场经济500年的经验和教训表明,市场经济的发展需要一系列良好的制度安排作为其基础设施,而这些基础设施的建立和维护需要一个好的政治支持。在经济危机爆发,尤其是大的危机爆发的时候,政治支持将遭遇严峻的考验,面临来自两个方面的威胁:第一个威胁来自既得利益集团,他们已经在市场中占据了强势地位,还企图继续维持其地位;第二个威胁来自庞大的贫困人群,他们在很大程度上是经济衰退和危机的产物。他们需要救助,而市场却不能给予,那么他们就转而通过政治途径寻求救助。这两个阶层地位极其悬殊,可是他们一旦在反对市场经济体制的问题上结成联盟,就会在经济衰退时期发挥巨大的影响力。在这种情况下,政治家如果还要站出来倡导自由市场经济,非得有一点大无畏的勇气不可。倡导固然需要勇气,而真正付诸实践才是最重要的。

两位作者在2008年这场金融与经济危机之前,就为我们描述了这样的场景:“此时(指经济危机到来时)会出现许多政府对经济的干预行动,表面上是打着改进市场缺陷、避免未来经济衰退的招牌,实际上却是为了妨碍市场的有效运作。就这样,资本家破坏了这个资本主义体系中最有效率的体制,而大众则呆立一旁,茫然无知,不但不会抗议,甚至还要喝彩,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未来会因此受到损害。”其实,自由市场经济本身是一种最不坏的资源配置和经济运行的方式,如果说它有缺陷的话,一方面是其存在对诸如公共品、外部性和信息不对称的没有效率,因此,制度设计成为恢复效率的途径;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一个方面,是包括上述制度设计在内的各方面的制度设计存在缺陷。由此就可看到,作为政治环境基础或组成部分的制度体系及其执行,是市场经济重要的政治支持。“自由市场经济体系要持续下去,就必须在政治上获得支持。”这是他们的结论性观点。然而,事实上政治支持的缺失、错位,也导致了今天各国市场经济的种种弊病。

就市场经济的政治支持达成共识,难点不在于需要或不需要政治支持,而在于需要什么样的政治支持。以前曾有学者提出过市场经济有“好”“坏”之分,即好的市场经济和坏的市场经济,并进行一番论证。以后他们自己觉得不妥,收回了这个看法。市场经济确实没有“好”“坏”之分,它本来就是一个体现并实现人性需要的客观存在。但是,市场经济的政治支持有“好”“坏”之分,即好的政治支持和坏的政治支持。这不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因为不同国家的发展水平和状况,已经肯定地回答了这个实践性很强的命题。

我们为什么非常认同“政治支持”这个提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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